临终关怀笔记:那个患了癌症的奶奶,临终没有一刻是为着自己

2018-10-17 11:04
湖北

10年前,作者纪慈恩因为一段残酷的青春而濒临死亡。此后,她全身心投入于临终病房的关怀工作,经过近10年的成长蜕变,2700个小时与临终者生命的融合,将经历中最难忘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汇集成一本书。

本章为作者《遗愿清单》节选部分:

第四章 谢谢这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你

郝奶奶不是我的服务对象,但并不妨碍我陪她走最后一段路。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为自己的死亡做着一切准备,但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无论怎样,天无绝人之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们只能尽我们最大的可能帮助她,但是未来的路,还是需要她自己去走,而且,也许那条路比我们的帮扶更精彩。

郝奶奶和她孙女的生活,就像是赛跑,她带着她的孙女赛跑,和命运赛跑,和衰老赛跑,也和死亡赛跑,即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每每想起她,我也常常会泪流,我认为的那种爱,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着,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郝奶奶不是我的服务对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她更像是我的老师。在“爱”这份功课中,她一直是我的榜样。

有一天,福利院来了一个老奶奶,牵着一个看上去有10岁大的女孩。这位奶奶说她希望我们可以让她的孙女在福利院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接受康复治疗。

“我知道她不是孤儿,没有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可是,我不知道该把孩子送到哪里去,而且……我也没有钱去康复学校,我求求你们……接受她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郝奶奶,我记得她说的话。她的孙女敏敏是一个先天智障的孩子,9岁,她们家住在福利院附近,别人告诉她福利院有很多和敏敏一样的孩子,她猜到这里可能会有老师,最重要的是收费可能会便宜一些。她在福利院门口徘徊了好多天,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福利院从来没有过接收外面的孩子来这里做治疗的先例,大家都很为难,只好先说我们考虑考虑。

后来的一周,我常常能在福利院大门对面看到郝奶奶,她说她并不想打扰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看。还给了我一罐蜂蜜:“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期待用一罐蜂蜜就得到你们的同情,只是觉得这些娃娃也很可怜,想给他们一些我能给的。蜂蜜对孩子身体恢复有好处,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们可以收下。”

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却是含着泪收下这罐蜂蜜,送到办公室去。

其间,我有问过郝奶奶,孩子的爸爸妈妈呢?为什么总是你带着孩子。她都只说“他们忙”。

郝奶奶开了一个小卖部,她们家就住在小卖部的后面,在福利院最终的决定下来之前,我想,多去买些东西是唯一可以帮助她们的吧,于是,我常常去买东西。

这一天去的时候,郝奶奶不在,是郝奶奶的邻居帮忙看店。我也因此得知了郝奶奶和她孙女之间的故事。

敏敏是先天智力障碍,所以,她一出生就被父母扔掉了,郝奶奶找了两年才把孩子找到,为了防止敏敏再次被扔掉,她带孩子远离家乡,来到这里。

起初,她靠当钟点工为生,一天做四五家的活,尽管那时她已经67岁了。后来存了一些钱,可以开一家小卖部,她希望以后敏敏也可以靠此为生。

我见过上百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在我内心,是真的认为父母有他们的苦衷,我谅解他们的选择。我也知道,也会有一种父母,即便他们也有残疾的孩子,他们也在拼着命地保护孩子,尽自己所能让孩子可以独立;但是,当这个人是一个奶奶,我还是不能不为之而触动。她大概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孩子。

无论是出于感动,还是社会责任感,最终,院方终究还是同意敏敏和福利院的孩子一起,免费在这里学习、接受康复训练。

郝奶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有缘能和她们走一段路,也是一种喜悦。

敏敏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很努力地学习、做康复,闲暇时间,总是帮着阿姨们照顾福利院的小宝贝们,也许是她在用一种方式回报着,也许她的奶奶从小就告诉她要照顾、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从那以后,郝奶奶每天带着敏敏按时来福利院上课、做康复,风雨无阻,从未迟到过,即便是有一次郝奶奶感冒生病了,她也让她的邻居带敏敏来上课,从未间断过。

下了课,郝奶奶常常会悄悄跑过来问我:“以敏敏现在的情况,到她15岁,她能到什么程度?可以自立吗?”

我知道,她估计自己可以活到孙女15岁,所以,她在争分夺秒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孙女学会独立生活。

郝奶奶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真是一个好奶奶。

我下班以后常常去她的小卖部帮她卖东西。在这里,我看到了郝奶奶的另一面——她很谦卑,谦卑得让我有一丝难过,她对每一个来买东西的人都很客气,还经常送一些小东西给常客,对他们说:“我孙女有病,但她是好人,你们以后要多光顾她,如果她服务得不好请多担待,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身体的局限……”

我知道,郝奶奶所说的“以后”是指她过世以后,为了让孙女还可以靠小卖部的生意活下去,她几乎是“讨好”每一位顾客。

很多次,我很想上前去抱抱她,给她一个承诺,可是,我知道,我也无能为力。

敏敏是一个非常非常懂事的孩子,即便她的智力有问题,但她仍然懂得冷暖,懂得是非。其实,从一个孩子是什么样就可以看出她的父母是什么样,而对于敏敏来说,她的懂事来源于她看到奶奶的付出与辛苦,她的善良是因为她的奶奶是一个善良的人。

当然,她也有调皮的时候。这天,她就耍赖,不好好地做康复,在一旁和福利院的孩子玩起来。

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敏敏终归还是一个孩子,她对玩耍有着天然的兴趣,可是,这时,郝奶奶拿起拐杖就打敏敏,敏敏哭了,郝奶奶又心疼地抱着她,嘴里还说着我不太听得懂的云南话,大概的意思是来这里学习是奶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你要好好学习。

第一次的时候,我并不太理解郝奶奶,我觉得她有点过于紧张,让孩子偶尔放纵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渐渐地,看到郝奶奶每次都是如此看似“过激”的反应,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郝奶奶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不可能陪伴敏敏很久,她一定要让她在的时候敏敏可以独立,她才好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敏敏一不好好地做康复,郝奶奶就很生气,因为,时间很紧迫,至少对于郝奶奶来说,是这样的。

我看在眼里,也觉得,只得这样。

敏敏有这样的奶奶,大抵也是一种幸运吧。

日子继续过着,敏敏和郝奶奶似乎成了福利院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以为日子仍然会这样继续着,虽然郝奶奶年事已高,但是那一天,应该还在很久很久之后。

可是,有一天,郝奶奶和敏敏没有来,也没有来电话,我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们都没有来,我觉得有了问题。

下班后,我去郝奶奶的小卖部找她们,看门的不是郝奶奶,是她的邻居,也没有见到敏敏。我预感到有不测。

从郝奶奶的邻居那里知道,郝奶奶病了,很严重的病,癌症,她在住院。

我要了医院的地址,去探望郝奶奶。

我见到郝奶奶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很虚弱的样子,敏敏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把病床当桌子,正在画画。

我走进去,郝奶奶看到我来了,连忙困难地起身,虽然说话不是很利索,她还是急于解释为什么敏敏这几天没有去上课。

也许因为敏敏在旁边,郝奶奶不好说什么,只是跟我闲聊了一些,我就离开了,临走前,郝奶奶留了我的电话。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焦虑、不安和很多我说不清的东西,我想,现在郝奶奶应该非常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敏敏,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走了,敏敏该怎么办?

我见过很多癌症病人,他们大多是不想死,而郝奶奶是不能死,她有着一个还不能独立的宝贝,她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敏敏,将怎么活下去,我也不能想象。福利院是不能接收敏敏的,因为敏敏不是孤儿,她的父母还在,如果走正常的程序,敏敏很有可能被送回她的父母身边——对此,我相信郝奶奶想过,她很不愿意。

探望郝奶奶的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和我猜测的一样,她有话要和我说,当时只是不方便当着敏敏的面说,我也猜到,她要说什么,是的,敏敏的未来。

郝奶奶打电话和我约了具体的时间,避开敏敏,想和我单独聊聊。

“对不起,我知道,你和福利院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我实在不应该再麻烦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这是郝奶奶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

我好喜欢这个奶奶,她总是这样谦逊,这样感恩,想到她这样的人患有癌症,我很伤感。

“你的病怎么样了?”

我问的时候,有一点觉得唐突,但是没想到郝奶奶单刀直入——把她的病情如实地告诉了我。大概是她觉得时间紧迫,根本不能浪费在寒暄、礼尚往来上。

“医生说这样的病,大概能活两年。两年,你觉得,敏敏可以怎样?或者她有没有可能被收养?或者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郝奶奶很急切,是啊,两年,她的时间是多么紧迫。

我如实地告诉了她,我想,对于这样的人,我无须隐瞒什么。收养的可能性很小,不管敏敏是否可以独立,两年后,她仍然未成年,还是需要有监护人的,那个人可能只能是她的父母。

郝奶奶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没有对我说什么,既没有对敏敏的父母进行评价,也没有说她要怎么办。

我突然感觉到在郝奶奶的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那种东西还不仅仅是关于敏敏,还有很多——也许是历史,也许是宽恕,还有很多无可奈何。

我再去看郝奶奶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出院,那天,她的状态很好,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似她的困扰已消失。

当我刚想问的时候,郝奶奶说:“既然我可以出院,那可能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癌症也有好了的,对不?那我就努力活下去,希望在敏敏成年以后……希望老天可以帮我……”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想明白的,也许很多个夜晚,她一个人,流干了眼泪,想破了脑袋,最理想的解决办法就是——她活下去。这样,她就不需要做选择,因为任何一个选择,都不会令她心安。

郝奶奶就像是一个人格健全的母亲,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在孩子离开之前离开,所以,她要培养孩子的自立能力。只是,对于郝奶奶来说,这个时间,不够。多希望每一个父母都可以抱着同样的心态来陪伴和教育自己的孩子,也许,当一个孩子可以靠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父母可以减少很多的焦虑吧。

对于郝奶奶来说,时间,太吝啬了。

郝奶奶出院后的第三天,她又像以前一样,拄着拐杖,牵着敏敏,按时来到福利院,还拎了一些吃的给福利院的孩子们,似乎在表达歉意,抱歉因她的变故给福利院带来了一些麻烦。

时间久了,连我都误以为一切没有什么不同,郝奶奶并没有生病。

郝奶奶在想办法让自己的生命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开始关注自己的健康,吃一些中药,多走路锻炼身体。她第一次开始把目光从敏敏身上挪开一些,却是为了可以陪敏敏久一点,更久一点。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郝奶奶再一次“消失”的时候,我便知道,不妙了。是的,她又住院了,这次,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虽然我没有去证实,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大概半年吧。

我去看郝奶奶的时候,她刚刚从ICU出来,还没有醒,但我看到她脸上沾满了泪水,我知道,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我为敏敏想了一万种办法,最现实的恐怕也只是送她回她的亲生父母那里,可是,这,真的很糟糕吗?她的父母,真的那么糟糕吗?他们真的不可能再接受敏敏吗?

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怕。我知道,我一旦什么念头形成,就不能只是想一想。

郝奶奶清醒后我再见她,是在四天以后。

她见到我,像逮住救命稻草一般,她没有和我寒暄,直接问:“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郝奶奶已经没有办法了。上一次,她还算平静,因为她还有退路,她以为自己的身体还有些日子,她还期待着奇迹。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你……从来没有想过把敏敏送回给她的亲生父母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许也懊悔过,也许他们对孩子也是有感情的。”虽然我知道自己是时候撤出来了,可是,我还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或许,还说了不应该说的话。

我说完这句后,郝奶奶再也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还是她也在考虑这个方案。

回家的路上,我身上蔓生出一种无助,不是因为自己或者是郝奶奶,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残酷。我不想抱怨,不想说这个世界如何,这大概就是生活吧。

自此,郝奶奶再也没有来过福利院,我突然好怀念那时的她们——一个慈祥的奶奶拄着拐杖牵着她可爱的孙女,带着希望,带着慈悲。这一切,都不再重来了。

人总是怀念着那些逝去的人与事,然而,并不是这个人多么不可失去,并不是这件事多么刻骨铭心,只是我们心中有一份柔软,让我们对任何不复存在的事物都会心存爱慕。

自从郝奶奶生病,我每次路过她的小卖部总是习惯性地张望,尽管它一直关着门。

之后的一天,我坐车路过——我已经不再习惯性看那个小卖部了,因为我知道它不开门,可这一天我瞟了一眼,小卖部竟然开门了,我连忙下车返回去。

我站在门外的时候,郝奶奶正戴着眼镜缝补着什么东西,恍惚间,好似一切并没有发生。

我轻轻地唤她,她也很意外我来了。

我本来想和她谈谈敏敏的未来,或者她的病,或者她的家庭,可是,郝奶奶避而不谈。

“谢谢你。”郝奶奶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准备接话——你已经谢过我很多次了。

但是,还没等我开口,她说:“谢谢你让这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你。”

那天,从下午到晚上,我和郝奶奶像两个熟识的好友一般,聊了很多,关于我,关于福利院,关于我照顾的那些孩子,关于爱和慈悲。我们都避讳着谈论现实,或许谈论也没有用,只能越来越苍白,就等事情自己浮出水面。

我很努力地记得这天的我和郝奶奶,我想以后,我一定会非常怀念她,这样一个老人,这样一段经历,这样一份情感。

自此以后,我常常去小卖部,这些年,从事临终关怀服务,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从来不留遗憾,只要看得到未来,就尽可能地做一些什么,让自己得到安宁。

这一天,我去的时候,碰到了敏敏的父母,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郝奶奶忏悔着,郝奶奶似乎也变得柔软了,不复之前谈论起他们时那样冷漠的眼神。

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吧,父母承担他们该承担的责任,敏敏也有了依靠,郝奶奶也可以安心。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敏敏的父母可以待敏敏好一点,我想,他们会的。他们最初抛弃敏敏,是希望的落空,十月怀胎生下一个残疾的孩子,可是这些年,他们应该忏悔过。我相信。因为我相信郝奶奶这样的人教育的孩子也不会太糟。

后来,敏敏的妈妈带着敏敏来福利院上过几次课,看上去不太熟练,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做一个好妈妈。她对敏敏很好,这是装不出来的。

我心里面一块沉重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你看,生活没有绝路,总会有希望,总会有人犯错,也总会有人重新再来。

这是郝奶奶最后一次出现在福利院。

这天,她像以前一样,带着敏敏来福利院,但是她没有让敏敏来上课,而是带着自己酿的蜂蜜——和她第一次来到福利院一样,一个个道谢。

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她的时间也许很快就会终结,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来到福利院。我们这一次都很自觉地没有谦让地收下了郝奶奶的心意,或许还是一份珍藏。

郝奶奶离开之前来找我,她拥抱我——我很享受,这是很多次,我想给她的。她说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儿媳妇会不会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好好地照顾敏敏,但是她现在也只能这样相信了,她在天之灵会保佑他们的。

那一刻,我抱着郝奶奶哭了。

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的世界只有敏敏,她要让敏敏独立起来;后来她生了病,她又为敏敏找未来,就连疾病与死亡,都是因为敏敏而使得它们变得那么谨慎而严肃。似乎在这个老人身上,从未有一刻是为了自己。除了敏敏,她的内心有没有其他东西呢?她身患癌症,有没有痛过?对于死亡,有没有恐惧过?她是不是也需要临终关怀?是否需要一个人来问问她:你疼吗?你需要一双手吗?你害怕吗?你难过吗?

也许我可以。

也许她很需要。她给自己的使命太多了,可是她依然是一个老人,一个临终老人,她有人的所有需求,只是过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再见郝奶奶是在医院,她病得已经非常严重了,吃不了什么饭,每天在输液。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迎接我的依然是那熟悉的笑容——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候一样。现在想想,她似乎一直是这样,她也许早已看透人间冷暖,唯一一次例外,是当她知道自己生命已无多日,而敏敏的生计还没有着落的时候。

断断续续,郝奶奶讲了很多关于敏敏父母的事,似乎在向我解释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希望我可以谅解。我也因此给她讲了很多那些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的事,和我所理解的他们。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值得原谅。

我看到郝奶奶眼睛里闪着泪光,然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这是最后一次,我见到清醒的郝奶奶。

再见她,她已经昏迷,敏敏躺在已经没有意识的郝奶奶旁边,似乎在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唤醒那个最爱自己的奶奶。我看到敏敏的坚韧,她没有哭,她一直都没有哭。她把奶奶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到了心里。

有一次,我来看郝奶奶的时候,她在和敏敏“交代后事”,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阿敏,奶奶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奶奶老了,要去休息了。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

——不不,你还太小,那里只能老人家住,小朋友还应该继续在这里玩耍。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奶奶会化作植物陪着你,你要是想奶奶了,就和它说说话,奶奶可以听到。

——嗯,奶奶,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但是你不要哭,要勇敢,要坚强,要记得福利院的叔叔阿姨帮助过我们,要记得慈恩姐姐那么爱你,要记得爸爸妈妈也爱你,好吗?

——好,奶奶,我都记下来了。

为了不让她们看到我流泪,我站到窗户边,佯装自得。

敏敏似乎并没有我伤感、难过,也许在孩子的世界里,死亡并不是毁灭,它只是一次离别,但离别并不意味着绝望。

郝奶奶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走得很安详,最终,没有使用电击,也没有插管子,据医生说好似也没有太多的痛苦,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要走了,但我想,她应该是心无挂碍地离开的。

敏敏哭了,在奶奶被推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哭了。她也许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她追着已经盖着白布的奶奶,手里抱着奶奶留下的那盆万年青,一边哭,一边喊着“奶奶,等等我”,一边跟着那个推车床跑。

我在福利院所陪伴和照顾的孩子半数以上都是智力有问题的孩子,有的时候我不是那么明白“智力障碍”的意思,他们似乎在情感的认知上与正常的孩子从没有半点的差别,他们知道爱是什么,谁把爱给予了他们。就像敏敏,她一直享用着郝奶奶无私的爱,她也从来不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她只有奶奶。她似乎不关心,抑或不懂得?不知道,他们的世界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敏敏追着奶奶一直到她进不去的地方——太平间,她就坐在太平间的门口的地上,嘴里喃喃地喊着“奶奶”。

我走上前对她说,“敏敏,你记得奶奶说过的话吗?她去休息了。”

这个时候正常的孩子会说,不,我就要奶奶,甚至是很多成年人都会如此。但是,敏敏却说:“她会疼吗?”

这个小女孩真的是郝奶奶的孙女,在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了郝奶奶的影子。我说:“不会,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所以她现在去到的地方应该也很好,很开心,很舒服。”

敏敏听我说完,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盆视如珍宝的植物,好似对着它说:“那好。”

是啊,奶奶告诉过她,这盆植物就是奶奶,她会一直陪着敏敏,敏敏记得,她要好好保护她的植物。

那一瞬间,我明白,为什么郝奶奶留给敏敏的是这样一盆万年青,她知道它很好养,不容易死掉,它可以陪敏敏很久,久到敏敏已经不需要奶奶,可以独自生活的那天。

送走郝奶奶,敏敏就不和我们一起回福利院了,她会留在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她的父母也向我们承诺,他们会好好地对待敏敏,弥补他们曾经犯过的错。

我们离开的时候,敏敏突然扑向我,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小手死死地抓着我。我说:“敏敏,我该走了,我以后有机会就来看你,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听到这句话,敏敏才慢慢地放开我,点了点头。

终要离别,总要再见。

后来,敏敏真的给我打过电话,基本上一个月一次,她告诉我她在那边的生活,告诉我她很想念我,很想念奶奶,但是她记得奶奶说过的话,她不能让奶奶失望,她要努力学习。

其实敏敏的病并不算很严重,虽然她永远都不会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摆脱智力的缺陷,但是她已经康复得非常不错了,我想,她好好地学习、治疗,自立应该是不难的,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全世界最漂亮的心灵,和一份来自天国最好的保佑和祝福,她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好,当十几年后,她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我会带她去看望她的奶奶,告诉奶奶,敏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奶奶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做到了。

郝奶奶,谢谢这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你。

《遗愿清单:一个临终关怀工作者的手记》,纪慈恩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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