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修范：千里返修记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江西“小三线”9333厂职工潘修范的回忆文章，讲述他在人民厂的一次弹药返修故事。
按说军工产品特别是弹药，凡验收合格出厂，就不存在返修的问题。但是，我却遇到了一回。
1972年10月，我正在总装车间上班，突然，车间主任朱玉石叫我到厂部去一下。我从六号沟匆匆跑到厂部军代表室，推开紧闭的房门，见有五六位领导已在场，空气凝重。忘了哪位领导先开口：“小潘，你在总装做引信工序多久了？”
“一开始我就做了。”
“拆卸会吗？”
“会的。有时引信点铆坏了要重新换，需要拆卸的。”
几位领导点了点头。军代表室主任（我一向在基层，从未与军代表打交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姑且叫主任吧。）让我坐下，说起事情因由：“前一批产品发运时，在运输途中有四箱炮弹（16发）跌下了车，大事故倒没出，之前我们出厂验收手续也已经办了，但是部队还是希望我们把四箱炮弹作返修处理。”
我一下听懂了。平日，我有个习惯，喜刨根儿，不满足“知其然”，更求“知其所以然”。总装车间试生产阶段，我的工作岗位在装箱班，正式生产开始后，我调到引信班，干“点铆”活。由于57弹的底火和引信是配套厂生产的，我并不清楚引信结构和引爆原理，生产操作规程也没要求操作工人必须掌握。但我曾请教过车间技术员朱思钧。老朱（后来担任人民厂副厂长）跟我讲解过。简单说，57弹引信有两套引爆装置，一是直接撞击引爆。高射炮发射后，炮弹若直接命中目标将马上爆炸，当然在一定范围内也有安全系数（印象中好像一发弹从2米高处垂直跌落，引信直接撞击钢板，不能使之引爆。）二是，延迟引爆。因为高射炮发射的炮弹直接命中目标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在设定时间里它会自动引爆，爆炸使炮弹弹片向四面八方飞射，形成杀伤区域。这种引信内的延迟装置平时靠一个小钩子挂着，炮弹出膛的瞬间，它便脱钩，引燃延迟火药，待设定时间到来（好像几秒钟），延迟火药燃烧到引信炸药，即可引爆炮弹。现在，这四箱从高处跌落的炮弹可能影响了引信结构，已然存在隐患，对部队，对弹药库都形成不可预测的危险。所以，需要把它们查找出来，并采取措施消除隐患。
军代表主任说：“我们研究后，想派你跟我们军代表一起去弹药库排查并更换引信。”
“好的，我们现在就去。”
“你以为在哪里？这批炮弹已去了千里之外的贵州。”
事不宜迟，我马上回车间准备工具、开介绍信、请款，再领了20多发引信（多余的充作备件）。厂里叫人去九江买火车票。军代表室派蒋代表带我同去。
第二天，我俩出发。到九江，欲进车站，我犯难了：“蒋代表，引信属于危险品，怎么带上车，要不要托运？或者交给乘警保管？”
“傻呀！时间来不及，只能随身带。”
20多发引信装两只铁盒子，体积不小。原本我放在一个包袋内，现在赶紧塞进旅行袋，上面再掩盖几件衣物，拎着进站。还好，那时没有“安检”把关，没人查验，即便查问，我猜想身着军装的蒋代表一定胸有成竹，于是，我也依靠得心安理得。不过，心安归心安，谨慎仍须谨慎。那时，买的是硬座票，去目的地又无“特快”列车，二、三十个小时够难熬的。我把旅行袋放在座位最里边，须臾不离身。蒋代表坐我对面，四目相对，别说睡觉，连瞌睡都睁着一只眼。眼见得一会儿临时停车，一会儿靠站上下客，心里特烦！旅客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我旁若无人，根本不敢跟人搭话。还好，看在蒋代表“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军装份上，“天涯若比邻”的来往同座都既不多话也不生事，总算太太平平抵达离贵阳不远的一个小车站。
一辆“吉普”早已停在月台，接了我俩便风驰电掣往山里开。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待“吉普”停车，四面环顾，峭壁巉岩，若堵堵高墙横亘眼前，抬头望天，天只剩下小小一块“天花板”，灰蒙蒙顶在头上。与之相比，我们阳坑口就显得舒朗多了。
“弹药库在哪儿？”眼前除了几间小屋，再没有稍大体量的房子。
“别急，先吃了饭再说。”一位连长招呼我们进伙房。一碗饭两盆菜：炒土豆丝、地瓜炒肉片。蒋代表和我确实饿了，加上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饭菜已精光。连长笑了：“好。炊事员，明天加个菜。”
他转而问我：“小师傅年龄多大了？”
“22岁。”
“成家了吗？”
“没有。弹药库呢？”我追着问。
“好。跟我走。你们行李先放保管室！”我巴不得早早放下这两铁盒已带有体温的引信。
随连长大步流星，我们望山里走。啊呀！就像阿里巴巴芝麻开门，山壁间，一扇硕大的山门缓缓移开。哇呀！门后的山洞口子比我们101洞口足足大了四、五倍。进得洞内，寒气泠泠。只见来来往往的卡车在足有两个篮球场宽度的通道上进进出出，通道一眼望不见尽头。两边都是一排排弹药箱，抬头看，堆放高度约有两层楼摸样。许多战士爬上爬下、搬来搬去。听连长自豪地介绍：“这是总后勤部的直属军火仓库，国家级的。”
“我们57弹在哪？”心上牵挂的还是人民厂的“57弹”。
“接到电话，我们已经找出来了，放进隔离区。幸亏你们生产批次写得很清楚。好。”连长一脸轻松。
我还不能轻松。第二天，我们把四箱炮弹搬到数里外的处理场。说是处理场，其实极简单，露天一张工作台，百米外有掩体，掩体上方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标语牌。一位技术员跟我交代：“师傅你要小心呵，不要出事故了，那年这儿出过性命事故的……”这个“乌鸦嘴”还在唠叨，烦不烦？我不再听，径直走向工作台。工作台上预先放有一发炮弹。我掏出所带的工具。
“大家注意，无关人员一律撤离现场，全部进掩体。”连长大声命令。
有关人员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心态平静地夹好炮弹，拿起扳手和榔头。
所谓引信“点铆”，其实就是将引信旋上弹体后，用外力在弹体和引信结合部钉两个眼子，就像打两个铆钉一样，目的是破坏引信螺纹，使之不能在自然状况（如：搬运、运输过程中必然产生的震动）下保证弹体和引信不分离。返修的难度在于：出厂合格的全弹，弹体和引信已紧密连成一体，螺纹已破坏。现在要用外力硬把两者分离，而且引信本身就是起引爆作用的易爆品，拆卸引信的危险性很大。军代表之所以派“点铆”工序工人来返修，也正是考虑到我们比较熟悉。
我仔细观察，弹头上引信旋得死紧，两边点的那两个铆眼更咬得深，很难卸出。此时此刻，我甚至暗暗后悔：“在车间干活时，总想旋得紧一点，点得深一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然，这只是瞬间闪念。今日返修活的关键是既要平顺地逆向退螺纹，又必须用榔头用力敲击，否则没法卸掉引信。敲击须格外当心，尤其第一、二牙螺纹，必须一点点地、慢慢地敲扳手，不能让引信内“小钩子”脱钩。
“笃笃笃，卖糖粥。”没来由地我想起小时候弄堂里的叫卖声，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在眼前，甜丝丝的生活此刻尤叫人欣羡。笃笃笃，敲击声起，纹丝不动。笃笃笃，山风入耳，似回声阵阵。笃笃笃，心不跳动，螺纹松动。笃笃笃，铆眼半个在原地，半个随我扳手转起。也许三、五分钟，也许刻把钟，我记不得多长时间，第一发炮弹引信卸了下来。掩体里人奔了过来，连长使劲拍我肩膀——好！
好啥好？背脊一摸汗津津。
接下来，大家搬来木箱剩下的三发炮弹。我，气匀了，胆壮了，手风也顺了，不到半小时，把三发弹解决了。下面的三箱12发弹，基本还顺利，只是中间曾敲断了一把扳手，让“掩体”同志一场虚惊。亏得我多备了一把，不致另生枝节。差不多近两个小时过去，16发炮弹的引信全部拆卸完毕。大家一拥而上，蒋代表拉着我的手连说：“小潘、小潘……”，一片喧哗中实在听不清他的话。连长叫两位战士把16只旧引信送去销毁。我让保管员拿我们带来的引信，继续一发一发旋进去，再一一手工点铆。当然，我仍然旋得又紧，点得又深。待“吉普”把四箱“57弹”送进山洞弹药库，我们的返修任务算顺利完成了。多余的几发引信交给连长，不用我们再带回厂了。
第二天，连长信守诺言，给我们加了一个菜（我曾向炊事员打听过，当年连队伙食也异常艰苦，人均菜金卡得很死，最小计数单位要落到“元角分”之“分”），还对我加了一句：“年轻人，好！”下午，他派“吉普”送我们去贵阳走一趟。贵阳街景没啥看头，还不如九江。坐火车一路上火，想买水果吃，整个贵阳竟然只有一种“水果”——地瓜。地瓜当“水果”，一股生腥气，作罢。赶紧回程。
蒋代表把情况跟厂里作了汇报，领导很高兴，允许我们顺路可以签票下车游玩。我查了查地图，选择桂林、韶山、长沙、武汉次第下车，蒋代表家乡在湖南，顺路回家看看。因此，我一个人轻轻松松游漓江、观览七星岩象鼻山；瞻仰韶山、独立寒秋橘子洲头橘子尚青；信步徘徊刚挖掘不到半年的马王堆，让我站在汉墓考古现场，聊发思古之情。
这一切均丰富了我的人生经历。
（原载本书编委会编：《我们人民厂——江西“小三线”9333厂实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图片由潘修范提供。鸣谢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2018年度宣传推介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