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者 | 南通缂丝复原者王玉祥,将经纬织入当代生活

2018-10-13 07:29
上海

Samuel Gao

“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要知应是宣和物,莫作寻常黹绣看。” 宋徽宗为缂丝名家朱克柔的作品所做的诗,道出了缂丝在千百年来为何如此深受上层人物喜爱。缂丝“通经断纬”,工艺繁复,图样又极为优美。宋代官署文思院下设专门生产缂丝的“克丝作”,使缂丝行成了纯粹供欣赏的艺术门类——缂丝画。清代则制作了大量供皇室穿着的缂丝服饰及供皇家供奉的缂丝唐卡,这些均是缂丝中的珍品。

缂丝工坊多在江南,其中便有南通。南通的缂丝技艺起于宋朝,被称为“通缂”,不过也沉寂已久。直到1980年代,出身于纺织世家的王玉祥进入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开始研究复原通缂技术,先后复原出了代表唐宋缂丝特点的本缂丝以及引箔缂丝等技艺,并被评选为南通缂丝织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王玉祥和他的织机 本文图均为 受访者提供

最近十年,王玉祥更关注缂丝作为一门传统技艺在当代生活中的应用。清朝覆亡后,这门昂贵的技艺随之而沉,以至于几十年来,国内的缂丝技艺竟是靠日本市场在维持。正因为此,王玉祥想要缂丝在它诞生的国度重新发扬光大,他创办了“宣和缂丝研究所”,和国内多家知名服装品牌建立合作,将缂丝技法巧妙地运用到服装中,使国人重新认识了这门古老技艺。

被访者口述

我今年73岁了,许多人说你头发白了,但是人还不像这么大年纪的人。其实人的身体状况在于你做什么,心情是怎么样。我做缂丝,前期的准备工作中要和许多古画打交道,所以也是陶冶自己的身心,整个过程很享受。过去我在机上做缂丝,一边做,一边欣赏,完成后将作品和原画对比,如果几乎一模一样,心情就愉悦得无法言喻。

我头发白是祖宗传下来的,我也不想染发,这和我们家里的情况有点类似。我们家老祖宗是扬州人,当时在扬州开织布坊,和缂丝也有点关系。因为缂丝的基础就是经纬交织,古人说,缂丝是织中之圣,但它的基础就是织布的基础。

我们过去家里就是搞织布的,在织布过程中做些花型,和缂丝花型有区别,但技法中也有通经断纬的技法。到了一百年之前,张謇在南通搞了一个“大生纱厂”,将我爷爷奶奶都招募到了南通,于是全家迁来了南通。

大生纱厂在长江镇为技术工人建了一个工房,我出生就在那里。当时的生活条件现在你们可能想不到:水、电都是免费使用的。所以我的祖父、父亲,包括我的姐姐,都在“大生纱厂”,后来的“通棉一厂”工作生活。我从小生活在那里,直到40多岁,自己有了房子后才离开。

我们整个生活圈子都是“大生纱厂”的职工,而且只是技工。普通工人都生活在周围农村。我姐姐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当年也是技术人员,后来在质检科工作。所以我们家人在经纬交织的技术方面都有相对的高度。

我小时候没有学过缂丝,高中时我是学绘画的,“文革”之前的1966年我高中毕业,正好“文革”开始。在这之前,我们已通过了高考,我的志愿填的是南京艺术学院。《五一六通知》一发,我们的考试成绩都没用了。

高中毕业后,我到农村十年。70年代中期被调到南通郊区插队,有时间搞自己的绘画。到了78年下半年,那些在农村里的插队知青陆续上来了。由于高中毕业在当时来说也是高学历的,所以分配工作不是在发电厂,就是在是化工厂。但我不愿意,后来79年年初就考到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它是全国四大传统工艺研究所之一,在全国很有地位。它的前身就是张謇办的女工传习所,传习所解散后,学员分散了,72年又将这些人重新召集来,成立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

我没有当过学徒,一进研究所就参加了工作,开始我是学真丝染色的,在那里学了六个月后,就转到了和日本人做贸易的和服科,开始负责缂丝这一块。

王玉祥在工作中

南通在传统上是有缂丝的,叫做通缂,在北宋的历史记载中,有贡隔织三个字,指的就是缂丝。到近代时,张謇想复现通缂,为此建立女红传习所。当时他在北洋政府当水利部部长。他发现清政府倒台后,许多曾为皇宫做缂丝的技工到了社会上,有人甚至在拉黄包车。他便想请他们去南通传授技艺。

本来张謇想尽量招募一些女性,但没办法,清宫里这些技工都是男性。于是就招了两个男的,一个姓张,一个姓李。当时南通有一个地方叫平民工厂,召集了一些孤儿和家庭贫困的人去学习技术,以维持生计。因为这两人没法去女红传习所,就到了这里。到了以后,他们就把南通缂丝又恢复过来了。大概维持了三十几年,到37年,日本人登陆南通,飞机将平民工厂这一块炸掉了。南通缂丝重新消沉了。

我虽然小时候一直在工厂生活,但并没有上过织布机,因为大生纱厂变为通棉一厂后,已经全部改用了机器织布机。但是我们那里有修布的技法,因为机器难免出错。修布的技法和缂丝相类似,也是在经线上断纬。后来我也写过,不要将缂丝当作金字塔尖的技术,实际上这种技术在生活中屡有应用。这些技法虽然是简单化的,但确实是缂丝的基础技法。

70年代末到了研究所,我才开始接触缂丝,看到很多缂丝面料和产品。那时的产品都是实用工艺品,比如和服腰带。那时 图案、技法,比我们现在要低一点。到84年时,我正式开始制作缂丝。

当时江苏省丝绸公司负责研究所的对外出口。后来丝绸公司下达了一个指令,当时在日本,有一个顶级的技艺,叫引箔缂丝,在日本很紧缺,在我们江苏省还做不出来。这个技法比较奇怪,和现在又不一样,是将金箔、银箔或是彩箔织绕进去。这其实是中国一个传统的缂丝技艺,只是在中国失传了。在日本,有这门技术的师傅也老了,每年的产量非常小,供不应求。

丝绸公司让苏州缂丝厂、苏州东山缂丝厂和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三家研究这项技术。苏州两家缂丝厂是专业的,技术在全省数一数二。在南通只有我知道经纬交织的技法,而且我虽然知道缂丝,接触缂丝,但从来没有做出过成品。但我们是研究所,研究就必须要出成果。

当时我在和服科做副科长,我花了半年时间,将生产过程、技术、机器结构全部弄清楚了。省政府给了我们25万的奖励发展资金,在当时是不得了的数。从那以后,我自己就大踏步地跨正式进了缂丝的大门,把通缂的技法慢慢恢复过来。

缂丝复原清代金农的《白描枇杷图轴》

90年代中,由于理念上的不同,我离开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当时我有一位日本朋友,名叫户田,打电话来我们研究所,找不到我人,急了,找到了南通,才知道我离开了研究所。后来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找到了我家。他提出由他出资,办一个外资企业,我不同意,希望能改为他借我5万美元办企业,三年后还清,公司归我。他答应了。

在研究缂丝技法的过程中,我复原了中国的本缂丝。本缂丝是中国最传统的缂丝,是裸本缂丝,是缂丝的源头。本缂丝最大的特点,就是起瓦楞地。怎样才能恢复这个技术呢?这就是我说的“缂丝无处不在”。不知道你见过竹子编的热水瓶外壳么?有一次,在我痴迷地思考怎样达到这样的效果时,不小心一脚踢翻了角落里的热水瓶,虽然脚烫伤了,但看到热水瓶的一刻,我突然想通了,热水瓶外壳上竹子的纹路和瓦楞地是类似的。它的“经线”比较粗,迫使“纬线”弯曲,形成弧度。于是我就加大了经线的张力,形成“纬包经”的效果。

之前,我们做引箔缂丝的机台和现代机台差不多,我们也在这样的机台上做本缂丝。后来,我的日本朋友寄来一架传统的制作日本本缂丝的机台。寄来后我一看,原来它和苏州用的明缂丝机台根本是两回事。它的身长比明缂丝机台要长得多,也扎实得多。因为做本缂丝的机台,必须要机身长,要扎实,机身不长,不扎实,经线张力达不到要求。明缂丝就不需要了,因为它织出来的都是平纹状态,我们则是螺纹状态。

这台机台就像是中国过去织布机的仿制品,但更精致。连拉伸布料用的手工的,要用撬棒,而且全部是榫卯结构。后来我们决定,利用这台机台作为本缂丝机台。有时我们开展览会,就带这台机台,因为它拆装都很方便。日本的这种技术其实都来源于中国,但我们都丢掉了。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北宋的花鸟图,可能由于当时的水准限制,也可能故意如此。鸟的肚皮是手绘的。但我想,如果我要复制,就要将全部画面都用缂丝表现出来。后来台北故宫的人专门来看,说,“本来认为宋缂丝(本缂丝)已经绝种了,没想到大陆还有。”

缂丝复原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宋画《枇杷山鸟图》

当时和日本人做贸易的势头很猛。2009年鸠山由纪夫上台,还向我定做了两条男士和服缂丝腰带。但是,我们和苏州做的日本贸易又不同,苏州大批量地制作和服腰带,一个工厂的规模有上千人,我们只有几十人,最后造成了日本市场的饱和,苏州的缂丝工厂也纷纷倒闭。

而我们做的产品中,有一大部分是袈裟,没受到冲击。从档次上来说,袈裟比和服腰带高很多。而且日本有800多个庙宇,一个庙宇一年订一件袈裟的话,我一年就要做800多件。而且全国只有我这里可以做缂丝袈裟。因为做腰带不容易出错,就算出错也有限,腰带只是一块五米长的布。袈裟就不一样了,需要工人将13块布拼在一起,不能错位。

日本曾请我们复原两套袈裟,也就是空海法师的袈裟。他回日本时,将中国的缂丝技法也带回了日本,包括他的袈裟。如今袈裟还在,但已经破损了。

复原空海袈裟中

后来我就想,怎样能让缂丝回到中国市场。2005年,我开始准备着手做新产品,进入国内市场。当时发现一个很大问题,虽然行内风风火火,行业外却对缂丝完全不了解,在国内完全冷门。当时我碰到的一百个人里,可能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缂丝,甚至连这个字都读不对。

我们准备了两年时间,这个过程很艰难,我感到很心疼,这么宝贵的品种,中国人自己不了解。当时我有学个绘画的朋友,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做缂丝。他说,你怎么搞这个?他以为是用刀刻字。

2007年,我们希望能做些让人振聋发聩的事情。当时我观察到人们对服装很上心,我便去了一趟北京,和一个名叫东北虎的服装公司一谈,对方正好想要升级一下公司,于是我们做了12套缂丝服装,参加2009年北京国际时装周(编者注:于2008年举办),在开幕第一天第一场亮相,引起了轰动,连我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其中一套缂丝服装用了鸾凤双栖缂丝牡丹的图样,而且我费了很大力气,在这件衣服上融合了中国现存的七大缂丝品种。后来它被首都博物馆珍藏,这也是他们珍藏的第一件现代服装。

后来,缂丝渐渐为更多人了解,我们的市场也越来越大,走到现在。

唐卡彩地缂丝白度母

如今大家都在口口声声喊保护中国传统文化,但国内的保护方式有问题,就是只找一个(传统文化的)亮点保护,比如南通的蓝印花布,但中国传统文化不止有一个点。所以以后会怎么样,我也很难说。现在我招了很多徒弟,很不少。但他们很多都做了教师,用我的名义被大学服装系招去,等等。大多数人都并不在做缂丝。所以最可靠的还是家族传承。我只能保留现有的做缂丝的人,给他们经济上的满足,在传承上则以家族传承为主,社会传承为辅。现在,我逐渐把孙女也引上了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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