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松:快乐的单身汉

2018-10-11 12:02
上海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江西“小三线”9333厂职工谭云松的回忆文章,讲述人民厂单身男青年的生活。

人民厂单身宿舍

撰文:谭云松 

自从祖师爷严长根将我和殷共辰、沈一鸣、陶琳等人领进了工具科的大门,从此我们便是工具科的人了,为此我们高兴了一阵子。我学做的是车工,心里感到特别的荣耀,因为人们常说车工是伟大的车工。我师傅詹毅源曾经说,你看那两元头钞票上就印有车工的图像那不就显得伟大嘛 ,我想要是能印在10元头票面上不就更扎台型、更伟大了(实际上10元头上印的是大团结)。常言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们心里也都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明堂来。

工具车间的单身多数都被安排在老车库后面一排单身宿舍(也有人称作为夹皮沟),从一号房间开始直到十七号房间(其中有两间是外车间单身居住的),再上去就是劳资科和总装车间单身的地盘了。我们基本上是按班组人员安排住宿的,同班组、同工种的员工基本上都住在一起这样也便于管理,初算下来也要有百十号人呢。

人们常喜称单身汉为快乐的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一个人睡着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全家睡着了。要说单身快乐也不尽然,各有各的烦恼之事,只不过是人多大家脚碰脚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烦恼的事也就落到了脑后,懒得想到它,要说快乐其实也是黄莲树下弹琵琶苦中取乐。

一号房间住着吴春久、费浩明、俞伟明等人他们可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从门框汽窗上拉根铅丝直到窗户上方,将近2米多高,他们的毛巾都是晾在上面或是晾一些未干的衣服,只见他们将用好的毛巾用手撸直,一头卷起个球状随手朝上一扔,不偏不歪正好骑在铅丝中间,两端对称看上去整齐划一,百试百灵很见功力,到有旧时混堂里扬州师傅晾大毛巾的功夫。我们不服气也多次比试,但那毛巾像是赌了气似的不是像燕子似的飞身而过就是像醉汉一样头重脚轻的挞拉在上面,看来这功夫也不是一时三刻能练就的只有服贴、买账,所以很少有宿舍能像他们那样晾毛巾的。

人民厂篮球场

后面几个房间住着顾龙根、计垣根、沈俊刚等后勤组的师傅们,他们都是被称作为亦工亦农的师傅,在国家困难的时期他们响应国家号召辞去工厂工作回乡务农种田,当国防建设需要的时候他们又积极参加到了支内的行列告别家乡父老只身来到江西参加了小三线的建设。他们平时也没有打牌的嗜好,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是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投入到了捕鱼捉虾的队伍中,因是“老吃老做”驾轻就熟到也收获颇丰,有时弄点小老酒吃吃,自给自足、自得其乐。有些则利用闲暇时间到洪下、爬瓜山走门窜户到老俵家中淘点木头,有些走得更远甚至到肇陈、洪一也不怕千辛万苦,到也很有收获。他们的乐趣就是看天好的时候将这些淘来的木料搬出来沿着山墙一字排开晒晒太阳排排湿气,人尽管忙里忙外忙得满头大汗,但是看到这些胜利的成果脸上无不挂满了幸福的微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新砌的楼房,或是看到了原来的旧屋得到了改造,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甜美的希望和美好的瞳景。我也曾打趣地跟他们说,怎么不把师母们带出来玩玩,也省得心挂两头,独自操劳了,他们也只是淡淡一笑,千口一言,屋里厢是上有老下有小当中还有一个少不了,来不了的,要来也早就来了。要么叫依拉来探亲到厂里来看看。他们也是自谦地说,唉,乡下娘子没有见过大事面,屋里田里要做、小囡要读书、老人要服侍还养了一眼鸡、几只猪猡那能有晨光跑得开。这到是说了实情,其实她们肩上的担子也不轻,里里外外的事情全由她们一人打理,要不然怎么唱军功章哟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妇女能顶半边天也决不是那么好顶的。快了、快了,等到退休便可以回家团聚了,就可以互相照应了。这快得了吗,日子要一天一天过,这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这只不过是他们的自我安慰吧了,但话语中我还是感到他们充满了无奈和期待,相信以后的日子会好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再上面的几间宿舍里住着热处理、锻工、镀铬、大炉间的单身职工。这大炉间有个张来根的嘴皮子很历害,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尤其是大冷天大家都爱往他房里凑,要听他讲故事,消磨晨光。他说的故事多范围广,有历史的、有现代的、有武打的、也有侦探破案的,故事也确实说的好,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在说到关键的时刻他总爱卖关子,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颇具扬州评话老艺人王少堂的风范。但也有老听众知道如何破解此关,赶忙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上去,也有人紧跟掏出火柴划阳凑上去,配合得相当默契,他嘴上说不用不用,一只手接是接得来得快,还要眯上眼睛看看是什么牌子,欢腾、庐山是上不了台面的,马头免强算可以,最好是来根大前门。也有人忙着附言着说接接力、接接力。其实来根烟隐并不大,实属是一种派头,大家也不认为他是一种要挟,只不过图个闹猛起起哄。接下来便又是言归正传,继续往下说,每每说得大家余兴未尽,明天还要上班才依依不舍散去,明朝老晨光老地方不见不散啊。

大炉间还有一个薛福卿,长得胖胖的福得得的,可他身手却格外佼健,很具体育天份,当然这里不是说他能举多少重,而是他身轻如燕,这一点跟他的身材根本就配不上套。有人说他阳坑女生宿舍前的一条沟他一个箭步就可以跃过去。女生宿舍前的那条沟估计也有四、五米宽,又没有助跑两边都是陡壁,谁敢尝试,摔下去虽然不至于粉身碎骨,骑马也得头破血流吧,再说那宿舍窗口后有多少双关注的眼睛在盯着,一时失足真成千古恨了,那召书可就摊大了,所以刺激再大也无人敢试。又有人说他手拿一根竹杆可跃起二米多高,有人不信也跃跃欲试,最多也就一人多高从没有人能达到他所跳过的记录,阿福为此沾沾自喜夸下海口,啥人能从我头上跳过去我就请客吃夜宵,要从他头上跳过去那就更没有人敢试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福还会包沙发,并且不只是包一只二只,不要说包沙发,那时就是没见过沙发的人也大有人在,这包沙发跟烧大炉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是自学成材还是无师自通,我始终也不得其解,但这并重要,他包沙发在夹皮沟是小有名气的,求他帮忙的人不少,他都乐意而为之。一号房间对面有个平台,平时是用来洗衣服的,齐腰高,高低正好,近山脚处又有一棵苦楝树,华盖如伞正好遮阴,每当夏日山风阵阵吹来颇觉凉快,真是个天然包沙发的好场所。他将做成的木架子放在平台上细心地包着沙发引来了无数人的旁观(此时沙发仍属希罕之物),大家无不啧啧称奇,阿福还有如此手艺倒是看不出来啊,每到此时他总也搭上几句,啥个叫看不出,看不出的门子多了,拿要帮忙讲一声好了。张劳动准备结婚了要他帮忙包了一对沙发,果然名不虚传就像买来的一样,匀称、饱满,坐上去弹性十足,好多人出于好奇都想上去坐坐,有些“不识相的朋友”坐上去还不想下来、还要弹法弹法,这沙发有这样坐的吗,不过恭维之声还是赞不绝口的。为了赶进度阿福吃饭都顾不得休息帮忙也算帮到刹根了,买饭的差事就由张劳动代劳了,为了显示好客张劳动还特地拿出了从上海带来的香肠(其实那时伙食是很简单这就算是开洋荤了),阿福嘴里吃着香肠还不忘做广告,拿要做沙发除了准备好架子、弹簧、腊绳、腊线,上海的香肠也不好忘记脱啊。我说,等你几只沙发包下来香肠接龙可以排到阳坑口了,此话一出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我知道阿福并不在意香肠,他在意的是名气,他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他要打出属于他的品牌,从此“阿福沙发”便不胫而走。后来张劳动在厂工会自做巴台、沙发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的。

人民厂知识竞赛笔试现场

顺便提一句,那时项一忠也做了一对沙发,但是所用的弹簧不正规,是从瑞昌拖拉机厂弄来的倚背弹簧,那时弹簧也是紧俏物资,这拖拉机弹簧能弄到手已经算是路道粗了。弹簧太短不够尺寸,只好将两只弹簧接在一起应付一下,包出来的沙发样子看上去到还可以就是太硬坐上去总觉得有种开拖拉机的感觉,这是不是心里作用啊,不过那时有只沙发坐坐已经不错了那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讲究,要不然怎么会有狐狸吃不到葡萄说人家葡萄酸的故事呢。

 (原载本书编委会编:《我们人民厂——江西“小三线”9333厂实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图片由潘修范提供。鸣谢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2018年度宣传推介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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