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假肢技师:只愿他们哭着推进来,能笑着走出去

2018-10-16 17:34
福建

作者:Agnes

我是一名假肢技师。每天接触的对象都是残疾人。我工作算到现在差不多已经第六个年头了,在我手上出去的病人也已经不计其数了。

很多人不了解我们的工作,他们都会以为我是在医院里工作,我们和医生是差不多的性质。我都会笑笑说,说笼统点,医生是给病人截肢的人,而我是给病人再装上义肢的人。说好听了,我们是给予希望的人。

我的外祖父也是从事这个行业,记得在我的小时候,寒暑假他都会把我带去他的办公室。橱窗里满是假的硅胶手指,硅胶手套,脚板,各种关节。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摸了一下手套,那手感……我做了两天噩梦。

我的记忆不够清晰,外祖父的办公室只是一个接待室,与工作车间、装配间、试样间都分隔开来,我的任务又是快快做完作业,就可以去爸妈家好好玩了。

我和这个行业的第一次触电是有一天我默默咬着鼻头写数学题时,从外面被推进来一个大男孩,双大腿截肢,外祖父当时没在,而我坐在里层的办公室,对每天被推着进来的病人并没有太过在意。可是这个男孩不同,他对所有接近他的人都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大声哭,大声吼,我悄悄看着他,心里只想着外公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外祖父还是进来了。我的记忆里只是他从歇斯底里变得安静,从手舞足蹈不让任何人碰他变得肯让家里人把他抬到病床上让我外祖父检查他的残肢。我迷迷糊糊听到说,他是一个大学生,遇到车祸,保住了命却失了两条腿,手术后得知自己没了两条腿后一下子接受不了,性格脾气变得烦躁。

外祖父一直轻声细语地开导他,那时候的我太小,还不明白少了两条腿是一种什么心情,不明白辛辛苦苦读到了大学,一场变故让自己看不到前途又是什么心情,我看到他不再哭了不再吼了,就继续咬鼻头去做那道数学题了。

等我全做完了题,也看完了书,他还没有走,我又去偷偷的看着他。那时候外祖父已经和他聊了很久,他已经能和外祖父开开玩笑了,我在想,这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面几天他又陆续来了几次,两个多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站起来走路了,他最后一次走进外祖父的办公室,他笑了。和外祖父一顿感谢后回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震撼到。哭着推进来,笑着走出去。这是我对这个行业的第一个印象,那么的神圣。我开始不再惧怕那些软软的手套手指,我开始偷偷听外祖父和别人讨论一堆产品种类,虽然一直也没有听懂过。那时候,我心里有暗暗想过,以后我也想从事那么神圣的职业。

白阿姨是我大学毕业后,在决定要做这个行业之时遇到的第一个病人。这里所有讲到的人都不是他们的真名,甚至是真的姓。就好似白阿姨,她不姓白,她只是长得挺白的。

白阿姨是外祖父的病人,她的事迹太奇特,也太惨,我去她的宾馆看望了她,那是我自懂事后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看见残肢。先来说说白阿姨的那场事故吧。

那天白阿姨和她老公去旅游回来,坐的火车,老式火车,就是那种铺木头地板的那种。具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描述,我并没有坐过那种车。

那天晚上她对她老公说想去下厕所,就提着自己的小手提包离开了包间,而他老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白阿姨回去,心想说不可能啊,大晚上的,又没风景可看,上完厕所怎么会没回来?就一路过去找,可是找不到,厕所里也没人,走了几节车厢都没找着人。

慌了神找来了乘务警,把情况说了之后,工作人员也不太相信,这火车一直在开,中途并没有小站停靠,这人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可找了一大圈就是没有找到。打电话给上个站和下个站也都没有这个人。而白阿姨当时在哪里呢?

据她所说,她当时上完厕所准备回去时,地上的老式木板其中有一块被踩空了,就是中间有根轴,她踩了之后木板就翘了头,她就这么顺着这个洞掉到了火车下面去了。

当时的报纸上新闻里也报道过这件事,说后来有人经过这块木板,看怎么翘了头就把他给踩实了,而后来再有别人经过这里都没再出过事。所以说,命啊,谁都说不准。

转回来说白阿姨吧,她当时掉了下去,被高速通过的火车碾断了她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头皮也被掀翻三分之二,整个人血肉模糊的,当场就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痛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连个可求助的人也没有。

她的脑海里那时想的都是自己的儿子,要是她死了,她儿子该怎么办。仅靠着唯一留着的,后被诊断为粉碎性骨折的右臂扳着铁轨一点点挪动翻滚,嘴里喊着儿子的名字,终于翻过了铁轨,没多久,后一辆火车就开过来了,她又努力支撑起身体,让后一辆火车司机发现了她,才得以得救。

我在听她说自己故事的时候,几次没法集中精神,这是拍电影的吧?火车的木板会翘?被碾断手脚没有死?粉碎性骨折能支撑自己翻出铁轨?可是她就是这么坐在我的面前,新长出的头发没能掩盖住她头皮上的疤痕,她的右腿截肢到小腿,小腿的残肢就在床边晃呀晃,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我感觉连窗外撒进来的阳光都暗淡了下去。

外祖父刚接手她时,她说,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想到儿子,又舍不得就这么死去。她的故事我说给过很多人听过,六年了,她的样子,她的故事,我都记忆犹新。我从来都不愿意去花太多修饰去说这些事,生命已经很残忍,甚至离奇过电影。而身处其中的人的心情和想法又是那么真实,他们必须去考虑,以后该怎么办这个现实又无法避免的问题。

我走出她的房间,走到街上时,我没缓过神来,她摇晃的小腿一直在我眼前,那时是我第一次去思考命运这件事。我一直都记着毕老奶奶的一句话:不要奢谈命。

上海有档节目,叫“新老娘舅”。其实就是一档调解类型的节目,你遇到烦心事了,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和邻居闹不愉快了,和老婆过不下去想离婚了等等都能找老娘舅来帮你。类似的节目特别多,收视都还不错。我问我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爱看这样的东西,我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过日子就是苦的,可看了这些节目,哦~原来别人家比我们家更苦啊~就会觉得那自己又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呢~

我每天接触病人,基本上每天都在接收负能量,有时候听病人说他们如何发生事故的,我都会跟着一整天都难过闷闷不乐的。

我是个性情中人,我曾有一度,情绪变得很消极,感觉我消化不了每天接收进来的负能量。我一直想记录下我遇到的一些特殊病人所发生的事情,又有很多顾虑,毕竟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哪怕只是断了一根手指,一节指关节,在他们自己心里和别人的眼里,他们已经被带上了残疾人的帽子。我也不知道让其他人也看那么多负能量的故事,会不会也变得消极。

可生活不像电视剧,只有happy ending和 tragical ending之分,生活是一直持续下去的,上帝给我们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会在其他地方为我们打开一扇窗。

我最后还是决定写一些下来,他们的故事有很多值得我们去记住去同情,很多病人的身上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学习去思考。自勉,互勉。我如今经常告诉自己,你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最糟的。

经常会有小孩来我这儿,其中一个男孩让我每次想起来都心酸不已。阳阳是个3岁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特别可爱。我的办公桌上放满了很多娃娃,说是说为了有孩子来的时候哄他们用的,好吧,其实是我看到可爱的毛绒玩具不买就手痒~阳阳和别的孩子一样,一进办公室就盯着我的桌子看,他不爱说话,声儿都不爱发。

他是被他奶奶抱着的,陪同来的爸爸给我们叙述他的伤情,想咨询看能不能装配假肢,其实那么小的孩子根本没必要装配,反而对骨骼的发育也会有影响。我的师父在对他爸爸做解释,我就逗着这孩子。

我逗了会儿,这孩子就是不说话,把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警惕的看着我。可又止不住的看着我的桌子,他被抱着坐在沙发上,比桌子矮,伸长了脖子看着我桌子上的东西。慢慢对我的眼神不再警惕,而变成了需求。

我指指长颈鹿,是要玩这个么?他摇摇头。我指指小马,是要玩这个么?他摇摇头。我指着小兔子,是喜欢这个?他着急了,还是摇摇头。我说,我抱你,你自己来拿好么?他仍旧摇摇头,越发着急的看着我的桌子。

我把桌子上所有的玩具都指了一遍,他一个也没看上。最后我看见我笔筒旁的一个超人模型,那是我朋友在我生日送我的礼物,他是个美国超级英雄迷,说希望这超人能解救我这个大龄单身女青年。我就真的这么希望着,一直这么供在我的办公桌前。

我指着这个超人模型问他,是想要这个么?心想说,这应该不会是一个三岁孩子想要玩的东西啊。他那小眉头终于不皱了,笑着点头,伸手想要,这孩子,伸手时都把那条受伤的手臂放在身后。

我拿下模型给他,这时我师父说想看看他的伤口,他不许,他爸爸说,自从截肢后,他就不许别人看他的手臂,我一阵心酸,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了。

他爸爸说,这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其实还有个妹妹,他们是龙凤胎,生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才三斤多,(抱歉,我对数字不敏感)妹妹说是心脏不好,肚子上划了三刀,做了三次手术最后还是死了,这个哥哥倒是保住。

一家人对这个好不容易留下的孩子呵护有加,没想到这孩子才三岁,爸爸带他出去玩时不小心被电梯夹断了三根手指。这个爸爸在和我们说时,不断的懊恼着,责怪自己太不当心,没照顾好孩子,奶奶就一直偷偷抹眼泪。

“他妈妈现在每天给孩子换药换纱布时,就发疯,对着我又吼又叫。我也一夜就白了那么多头发。唉~”

我看着这个孩子,他玩了会那个模型就想还给我,我说,拿去玩吧,姐姐送给你的。他着急了,自己跳下沙发,把模型放回我的桌子上。我说,让姐姐抱抱~他不肯,却把受伤的手臂拿给我看,皱着小眉头要我摸摸他的手。我,都快哭了。

我和朋友说了这孩子的事,说这孩子就是喜欢他送给我的那个超人,朋友说,送给他吧,多励志。

其实任何一个模型,任何一个superhero都不能给这个孩子太多的心里安慰,在一个孩子的成长经历里,家庭给予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他如今的生活环境里有个疯了的妈,叹气的爸,抹眼泪的奶奶,所以他那么小就明白,自己手上的那个伤原来是很严重的伤,知道自己开始和别人不一样了,我开始心疼他的以后,我怕他的性格会变得自卑。

我仍旧把超人模型塞在他的手上,他自己把玩着。走的时候,我硬是想把这个送给他,他爸爸先是说不要的,可看我是真想送,就问他,姐姐送你的礼物你要么?这孩子最后还是乖乖的把东西自己放回到我的桌子上,没放稳掉了下来,他还偏要自己捡起来给我放好。对这孩子,我满是心疼,可心疼解决不了任何事。

阿蒙是我这6年里接待的病人中长得最帅的一个。本来长得帅的就不多,还很有钱。像这类有钱的公子哥,来看病肯定是找我师父这种主任级别的,像我这种本就长得不老气,看上去就像个愣头青的,也就一些老实巴交,第一次来,又不太会说话的病人,喜欢找我来做咨询。

阿蒙来过不下5次,每次来,他的眼神只停留在他父母、他自己的手机和我师父身上,对我连个斜视都没有。当然倒也不是对我一人这样,对其他人也这样。我偷偷观察过,哪怕是旁边有人闹出些动静,或是对他说话,他也最多只是瞟一眼,眼神就会移开。

后来有人对我说,那其实是一种自卑心理的表现,类似于掩耳盗铃,就感觉,我没看你,你也看不见我。

长得帅的病人不多,可每一个的情况都差不多,我归究于因为原先对自我的感觉太好,所以对这类变故的心理承受能力就越差。

Anyway,我仍旧还是那句话,事情已经出了,改变不了,就坦然接受。是,话谁都会说,真到自己身上就很难做到。刚进公司时,和同期的同事有讨论过,如果这些事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能不能接收得了?答案是,估计我会疯。可那么多年下来,我们不断的在安慰开导病人,自己也慢慢能真正吃透了一些道理。

很多事已不能回头,再回头去懊恼得再多,可惜得再多,也没法解决你当下的问题。若是你永远埋首于过去,你就看不见身边的人对你关爱的眼神。

阿蒙就是这样。那时候,年纪轻,富二代,高大帅气,一切能吸引异性的特质集于一身。出事那天,带着妞开着辆改装过了的车出了车祸,他自己整条手臂被截肢。妞也出了事,具体怎样,他不愿多说。开刀住院花了老大一笔钱,听说打官司又花了一大笔钱,来做假肢又想要最好的产品。

照我们话说就是作天作地作爸妈。这样的他,是看不见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和他父母焦急操劳的眼神的。

最近一次来的时候,他妈妈陪同他一起来的,原来特后生的妈显得苍老很多。原先做的产品年数到了要换新的了,妈妈偷偷问我们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这些年家里花出去的钱太多了。

我并不是想说阿蒙这样不对。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我们都可以理解,不是先天的话,后天造成的伤害对人心理打击特别大。当你醒来突然发现你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扣钮扣了,这种感觉特别糟糕。

过去的,有的过得去,有的过不去。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样,调节能力不一样。我相信阿蒙有一天也会懂事,会有一天不再纠结这条手臂,抬头看看他日渐苍老的父母。我们都老得太快,却聪明得太晚。

初识我的人,通常都会对我的工作,我接触的病人有很强的好奇心。很多人认为,截肢的主要原因是车祸。其实因车祸造成的截肢只是一部分,挺小的一部分。

造成截肢的原因有几大类:一种是重大外伤。有见过被机器绞断的、切断的,有见过被钢板砸下来压断的,有车祸,电击等等。一种是病理性的。比如糖尿病,比如肿瘤,也有见过明明做的是心脏手术最后却截了条腿的。还有一种是先天的。有些是截去多余的肢体,有些是截去畸形的肢体,也有些是先天没发育好的。还有其他原因的,我列举的这些算是常见的。

不过我这里想说的是一个让我记忆由为深刻的病人,她的残肢条件很好,也没有能让人娓娓道来潸然泪下的故事。不过与其说是这个病人让我忘不掉,还不如说是她的家人。

陪同她来的是她的女儿和丈夫。我如同接待普通病人一样给他们介绍了不同上肢假肢的功能和价格,并且对她的残肢条件给予了安装建议。

可是他们对于假肢的切入点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美容手可以拿东西么?肌电手可以拿刀么?肌电手危险么?握力会不会很大?会捏疼人么?虽然这些问题也有病人会问,但,他们的关切点总感觉不在实用方面而只在安全方面。

我并没多想,如实回答。可他们的神情反而变得失落。其实我并没有习惯去询问任何一个病人截肢的原因,我觉得那毕竟是他们的私事,是心里的结。如果他们愿意说,我会愿意听,但是我不想主动去揭开这层伤疤,再回忆一次其实对部分人来说很痛苦。

后来是她的女儿偷偷告诉我们,她母亲的手其实是因为她母亲患有忧郁症,趁她父亲不注意,回房间拿件东西的时间,拿刀把自己的手剁下来的。

这个原因让我震惊了挺久,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再回过头看她,难怪一直是由丈夫和女儿来询问,哪怕我和她直接交流,她的回答也很少,并且眼神有些许的呆滞。

离开的时候,是女儿搀扶着她走的,我目送着这一家子的背影,百感交集。身边的老师傅感慨说,还是女儿好啊~可这个女儿和丈夫流露出的是多么疲倦,多么无奈和对这个女人又多么放不下的眼神。所以,心里有什么怨结都说出来吧。哦,对了,遵守交通规则吧,衷心希望不幸的事越来越少。

挨着我的办公室的两个房间,是做义眼的。恩,就是假眼睛,眼球和眼片。我很不了解这个部门,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虽然挨在一起,但其实隶属于不同的部门,互相之间往来很少,一般也就借个杯子或者有做义眼的病人想做上肢的带过来咨询。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确实用了很久才能从心里真正去接受这样的病人。

其实最让人心疼的是,做义眼绝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孩子,很小的孩子。我刚坐进这个办公室时,天天门外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呀,听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办公室门口经常会见到抱着孩子一起哭的家长。

那是一种叫视网膜母细胞瘤的病,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黑蒙猫眼。通常这个病多发生在5岁以下儿童身上,一个眼睛或双眼,先后或者同时患上。太专业的我也说不上,我也不是来科普知识的,这个病或许有很多种治疗方法,不过我只知道,来我们这的基本都是做了眼球摘除手术的。

一般来做义眼的都是单眼被摘除的,因为义眼除了美观作用外,没有其他作用了。看着一个个孩子,瞪着一个眼睛看着我,另一个眼眶黑黑空空的,配上他们纯真的笑容,我一开始,别说一开始了,我很多年都没能适应得了。

因为我们办公室挨得近,很多第一次来的病人会找到我们办公室来问义眼在哪里做。我习惯性地爱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刚开始那两年我差点戒了这习惯。我怕我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点的害怕会让他们误会成嫌弃。我怕我会让他们有一丝的不舒服。

或许在外人眼里,这样的病故很值得同情,但能被真正坦然接受的不多,若是在我们这他仍旧得不到平等的对待,我相信这给他们心灵上的伤害是双倍的。

前两年被我妈逼着去相亲,很多人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我都说没有,人开朗,有爱心就行。很多人不解,说最起码的连对对方的长相也没有要求么?或许年轻时候的我确实很看中长相,可现在的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些被烧伤的,失去了鼻子的,失去了眼睛的,失去手臂的,失去腿的,你能说他们是坏人么?没有人愿意自己变成这样,当我们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时有想过他们的感受么?

很多人都说上海人排外,我不否认这样的情况存在。其实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爹妈生的,每个人都需要被爱。无非只是不会说上海话,无非只是肢体有了些残缺,收起那样的眼神吧,给一个微笑或许是最好的礼物。

看过太多拿自己的残疾说事的人,那些在博取同情的人。其实同情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感情。我工作几年后,我觉得我的同情心在慢慢减退,在刚开始时,我会拿我的病人和正常人比较,产生同情心;而工作几年后,见得各式各样的病人多了,我会拿病人和病人做比较,而对一些截肢情况比较轻的病人产生不了同情心。

这是一个很难被自我发现的一个改变过程。当然,当我最后意识到的时候,幸好,并没有很晚,因为每一个病人都是个体,哪怕是断了一个指甲盖的位置,他们仍旧会觉得自身的残缺于和别人的不一样。

今天是我第一次遇见小胖。11岁的孩子,还是特别稚嫩的一张脸。这是他第二次来了,第一次在鉴定中心,身边陪着一堆人。后来知道来了那么一个可怜的孩子,得了癌症,把整个手臂切除了,之后吃激素吃得胖成了个球。哪家电视台想由他的故事来拍个节目,和我们公司商议后决定赠送他一个假肢手臂。

我第一眼看到小胖就觉得这孩子乖得很,有着同龄孩子不一样的成熟劲,不太说话,可不像是内向,他的眼神不避人,安安静静得坐在那儿听着其他人讨论着他的事。让他脱衣服他也不喊冷,问他疼不疼舒不舒服,他都一概说挺好的。

整个试样过程用了近两个小时。第一次干活时旁边有那么多设备在拍摄,拍摄有拍摄的要求,需要拍特写的地方就希望动作可以慢一些,需要煽情的地方就希望对话可以多一些。小胖和他的妈妈就应着要求,拿着一只硅胶手套翻来覆去的轮换着看了半天。等长镜头短镜头特写镜头都拍好了,才把手套还给我。

今天的活并不复杂,或者剪在节目里的镜头只是几句话就可以略过的长度。小胖跟随一班摄影师离开的时候,我还看着他们让他一路拍摄过去,认认字,读读墙上励志的话语。小胖像个物件,摆好角度,做好表情,做着别人希望的,而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些事。

我还记得小胖离开房间前说得最后一句话,“等这个手臂做好了,我的回头率就没有那么高了”说完这句话他笑了,他的妈妈也在一边附和着说,这孩子就是怕被同学拿异样的眼光看他。我笑不出来了。小胖应该是不希望他的残缺被拿来观看,拿来可怜的吧。为何父母会同意拿来做节目给更多的人看呢。

前些日子我也做了个手术,我心态算好的了,手术前吃得下睡得着,没任何紧张的情绪。可就算我再没心没肺,被单独推向手术室时,心里就开始觉得没底了。手术出来后,麻药反应让我吐了一天一夜,胃管插在鼻子里,不能吃饭喝水,咽口水也疼,难受得我三天没怎么睡过。

想着这个才11岁的孩子,经历过比我痛苦百倍的事情,那张又成熟又稚嫩的脸,不由得让人心疼。节目只是一时的,同情是一时的,孩子的残缺是一辈子的。还那么小的年龄里不应该换一种方式让他更好得去接受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不幸么?

孩子就是一张白纸,你告诉他这是不幸,他就知道是不幸的。你告诉他这是幸事,他就能学会换一个角度去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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