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失语症”的我,遇到“自闭症”的你(上)

2018-10-09 09:34
北京

失语

六岁那年,作为适龄儿童准备入学的那一年,我和妈妈坐大巴车从老家回城里,遭遇车祸。

第二天,我在妈妈怀里醒来,面前是已经变成一堆废铁的大巴车,和一片血肉模糊的人。

我只是脑袋撞上车窗玻璃,看起来“毫发无损”,只是妈妈跟我讲话,我听不到。大家以为我只是脑震荡。

听力恢复后,我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了话了。经过核磁共振拍片等体检,所有报告证明,脑袋里凝结的血块压迫了我的语言神经。

医生告诉妈妈:“这孩子以后可能讲不了话了,听力无损已是万幸。”

恐惧爬满了我的全身。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电视机。我想法儿攒到五毛钱,就能进去家附近的录像厅去看电影。录像厅播放的,都是老板自己刻录的盗版碟。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中文字幕的《阿甘正传》。

妈妈很早就教我识字,我记忆力好,再长的外国人名也能记下来,看电影看到好玩处,就跟楼里的小朋友讲。因为语言天赋高,能言善辩,大人们夸我是“天才”,我也很受其他小朋友追捧。

而车祸后,我竟然失语了。为了发声,我用力抓着床单,扯着嗓子,头都抻了起来,整个人在病床上一直抖动。我能感觉到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涨得眼眶生疼。几个护士姐姐摁着我,医生安慰我“没事”,让我冷静。

我在医院整日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妈妈每天强忍住眼泪,变着法子哄我, “雪,你看看妈妈,妈妈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糖炒栗子”。

最后,她只得找录像厅老板借来DVD机和光碟,连上病房的电视。那之前,她常常因为这跟老板吵架。

我不但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也丧失了睡觉的能力。白天看电影,夜里就盯着走廊的廊灯发呆。

要上学了,却没有正常小学愿意录取我。我到哪里都通不过人家的各种“测试”。我能完成写字测试,却总在发声和跟读那一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灰头土脸地跟妈妈回家,她替我找了好几家学校,最后一次,她从教务处出来,裤子膝盖处有灰尘。我盯着那块灰,告诉她,我不想上学了。

初遇

父母觉得我总归要“上学”的,留我一个人在家,他们更怕我做出什么事儿来。于是,商量着把我送到聋哑学校。

陆珏和我同一天到校,这个漂亮的男孩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的眼睫毛竟然比我还长?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陆珏的眼睛直盯着地面,嘴巴微张,紧攥着他妈妈的手,寸步不离,看起来有些不安。

教导主任正在和他妈妈说话:“不是我不收下他,这儿的学生听不见、讲不了话,跟您孩子的的自闭症不一样。”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主任口中的“自闭症”意味着什么。在当时的年代,我的“失语症”,陆珏的“自闭症”,被大多数人归为“精神病”。

当时的我以为陆珏和我一样,只是说不了话,便一直盯着他。他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书包是我特别想要、但爸妈不给买的牌子。书包一侧口袋插着画笔,笔的毛刷已经被浸染了太多颜色,笔杆却十分洁净。

他衣着整齐,脚下的白球鞋却有磨损的脏旧痕迹。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走路姿势不对,鞋子磨损得比较快。

教导主任起初拒绝我们两个孩子入学。经不住两家家长的软磨硬泡,还有陆珏妈妈给学校捐的几十套绘画材料加持,才终于答应。

剧照 | 《海洋天堂》

异类

我所在的聋哑学校有两栋教学楼,一个大大的操场,只不过那年的操场铺的还是煤渣,不是塑胶跑道。

要不是门口赫然写着“聋哑学校”,它看起来和正常学校没什么分别。但就是“聋哑学校”这四个字,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将我从“正常人”世界里硬生生拉出来。

陆珏比我大一岁,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班级。老师很是和蔼可亲,用手语向同学介绍我们,好几个学生边看老师的手语,边扭头看我们俩。

这种感觉很不好,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展示的动物园里的动物。

陆珏比那天在教导处的时候还要紧张,依旧低着头,嘴唇微张,眉头紧皱,不停地搓着手。窗外,两位妈妈站在一起,一脸焦虑。

我们一左一右,站在老师两边。老师本想用手语和我交流,突然意识到我没学过手语,也听得见,轻声细语地指引我去坐一个靠窗的位置。转身面对陆珏,“你跟着她,你们俩坐一起。”

我走下讲台,向窗边走去。可陆珏并没有跟上来。

老师安抚他不要害怕,“刚来都会有个适应的过程。你跟那个女孩一起,有什么问题就找老师。”

陆珏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他突然浑身颤抖,一直搓着的手握成拳状,眼神游离晃动,张着的嘴大口吸气,好像快要窒息了。

老师牵住他的手,想要领他过去。陆珏猛地挣开,“啊、啊、啊”不停地喊叫起来,他蹲下身子,整个人蜷缩着,不住地摇头晃脑。动作间,还把老师抓伤了。

陆珏的妈妈忙冲进教室,用双手捂住陆珏的耳朵,轻拍他的后背,抱着他对他说:“没事的,没事的……”

在场的我们震惊又无措。我一直站在过道,连窗户边都没摸着。

安静的陆珏突然爆发,让我隐隐意识到:他与我,与这群聋哑孩子,有更大的不同。

试探

慢慢的,我适应了聋哑学校的一切。

聋哑学校有手语课、文化课、绘画课,还有体操舞蹈课。教室门窗上方有一盏长方形的灯,绿灯亮起代表下课,黄灯亮起代表上课。

由于深受录像厅老板的“熏陶”,我最喜欢放映活动和声乐课。放映活动很简单,大家一起看动画片和儿童电影,老师在一旁用手语解读,屏幕上有字幕。

声乐课最“不可思议”。部分孩子戴上助听器,围在钢琴周围,带助听器的一侧耳朵贴在共鸣盘的箱体外,老师开始演奏。

当悠扬的琴声响起,我突然觉得,自己来的地方似乎没那么糟糕。

一周后,陆珏又背着他的小书包出现了。阿姨和班主任老师聊了聊,交待了什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陆珏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从书包里掏出一副夹着画纸的画板、一盒彩色画笔。整只手握在画笔的尾部,直挺挺地立着笔,在画板上涂鸦着乱七八糟的线条。

或许隐约知道,我俩和学校其他聋哑孩子的不同,我很想了解这个“同类”。

虽然除了他叫陆珏,可能喜欢画画,我对他一无所知。手语课,老师让同桌互相对练,鉴于陆珏上次的发作,我小心翼翼地对他“打招呼”,还做了自我介绍。

然而我的期待还是落空了。陆珏对我这个新同桌毫无兴趣,从不正眼看我。在聋哑学校的日子,他总是低着头,很少抬眼看人。

我总是偷偷观察他在干什么,心想:跟这个呆瓜沟通不用学手语,得学外星语才行。观察陆珏,变成我沉闷生活里的乐趣。

被陆珏多次“无视”后,我决定冒险刺激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破坏

进入聋哑学校两月有余,已是深秋时节。

我对妈妈说学校要学习新体操,活动身体防寒,需要在课堂上放广播。妈妈答应我,支援我一台巨大的磁带收音机,那是她嫁妆“四大件”中的其中一件。

早课之后,我抬出这件秘密武器,把音乐音量放到最大声。一向清静的教室被“聒噪”打破,弥漫起电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

我抓起了一个同学的手放到喇叭位置,那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声音的震动。我自己就很喜欢这样把手放在喇叭箱的位置,好像吉他的电流在我手指缝通过。

全班同学不明所以地望着我。被我抓手的小男生立马挣脱我的手,还向老师举报了我。

陆珏那天迟到了。他和妈妈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陆珏妈妈忙用手捂住儿子的的耳朵。陆珏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吓了一跳,平时微张的嘴张得老大,像一只鼓起嘴的蛤蟆。阿姨忙把陆珏拖走。

我噗嗤一下笑出来。

我成了老师重点观察对象。“你以为其他同学跟你一样能听见吗?”老师震怒,“再说你放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放的是METALLICA的《Enter Sandman》,磁带也是妈妈找录像厅老板借的。他骗我说,美国孩子听这歌催眠,以前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听。

“值日一周,不对,两周!”老师盛怒不减。我学着电影里的人,打了个“OK”的的手势,假装悻悻而去。

剧照 | 《海洋天堂》

失控

不久后发生的事,让我进一步了解我和陆珏在聋哑学校的尴尬位置。

学校定期会有志愿者服务的活动,当地电视台的叔叔阿姨也会过来跟拍。

“这帮孩子真是可惜了啊。”“一个个看着挺正常的。”摄像机红灯没亮前,我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旁边的大哥哥叫我,我假装没反应。他们又说:“都忘记他们听不到了。”

我心里暗想:不好意思,你跟前的这个是这里唯一能听到的。又想到陆珏,对了,还有一个,听到也跟没听到一样。

那时候,我敏感的自尊心,厌烦别人对自己的特别对待。

班主任怕陆珏在活动中失态,本想把他拉走,不过摄像机已开,一切准备就绪,也就算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同学和志愿者已经“打成一片”。我的眼神一直游离在陆珏身上。他今天似乎表现不错,一直很安静。

和陆珏互动的志愿者,并未意识到陆珏的“不同”,她依旧用手语和陆珏打招呼,试图想要和他一起画画。她刚拿起陆珏画笔盒里的画笔,就被陆珏一把抽回,小心放回画笔盒。

志愿者有些尴尬,但没有放弃,因为她也知道我们这群小孩比较“敏感”。可能是想拉近两人关系,她用双臂亲密地将陆珏牢牢环在怀里。

一向安静的陆珏,猛地跳起来冲倒老师,平时不离身的画笔也摔到地上。他浑身发抖,大喊大叫,眼神飘忽不定。

而后,他奔到隔壁画室,把自己隔在画板立架之中,双臂锁住自己的身体。旁边柜子上的颜料漆被震落下,溅在他身上,陆珏开始舔自己手上的颜料,像是尝到什么好吃的味道,他慢慢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好恶心。”志愿者女孩皱紧眉头,找来老师。

“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心理问题吧,聋哑的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大家吵起来了,陆珏被盖棺定论为“精神病患者”。

老师过来驱散人群,陆珏妈妈也赶来学校,她脸上堆着笑意,小心地向每个在场的每个人道歉,甚至是等着看热闹的旁观者。

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一向温柔的阿姨,粗暴地从画板之间揪出陆珏。陆珏在妈妈怀抱中浑身颤抖,五官扭曲起来,眼神惊惶。他挣扎着想要冲出妈妈的怀抱。

“不要怪妈妈狠毒啊。”陆珏妈妈哭了。她轻抚着他的后脑勺,为他整理衣衫。陆珏抽搐的身体慢慢停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他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男孩儿。

在陆珏妈妈的再三请求下,学校终于准许陆珏继续留在学校,不过不再寄宿,而是一周内定期回家休养。我妈也动摇过,不确定家里全封闭的环境是不是对我更好,可妈妈们终究还是无法放弃对我们“社会化”的期望。

失语后,曾经对我赞赏有加的大人,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三个字——“精神病”。

想到这些,我夜里再一次失眠,爬到学校楼顶天台,却在那里意外发现了陆珏。他抬着头,仰望着茫茫夜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认真观察平静的他,他依旧没有理会我。

我决定了,我要做陆珏的朋友。

解救

当众发作过后不久,陆珏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绘画课下课,几个同学把陆珏围起来,在他的白纸上胡乱作画,还把他画好的画涂花了。

班上语言能力最好的男孩,他还戴着助听器,拿起油笔把陆珏画成了大脸猫。陆珏眼神惊恐,他想要抢回来自己的画册,却被其他人固定在了椅子上。

有人拿起涮笔的笔筒,里面是用过的废弃颜料水。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可我犹豫着,不想与全班同学为敌。

男孩坏笑着接过笔筒: “看看你的白衣服能有多好看。”陆珏拼命挣扎,开始大声哭泣。

一股愤怒突然涌进我心里: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聋哑学校的所有小孩,包括我和陆珏,都是有“残缺”的。我以为在这儿,他们不会像正常小孩那样欺负比自己弱的人。没想到,一切如旧。

恶霸男孩扬起笔筒泼向陆珏的瞬间,我冲上去挡在了陆珏前面,我身上溅到了颜料,但我并不在意,迅速抢过来剩下半桶水的笔筒,“回敬”给小恶霸。

而后,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弯腰去捡陆珏散落在地的画,我帮他捋好卷了的边角,重新叠好。陆珏却跪在地上,用衣服袖口费力地擦拭这脏污了的地面。

“停下来。”我冲他打手语。可是他依旧不依不挠地擦着地。

我一把将他拎起来,甩在一边。我想骂他没出息,陆珏一直站在一旁,不停揉搓着衣角,身体抽动着,低头啜泣。

我只好抄起桌子上的抹布,抹去他脸上的油彩和鼻涕,再拿墩布用力地清理现场痕迹。我不想让老师再抓住自己和陆珏的什么把柄。

可我还是被举报了,被罚站在教导处门口,远远看见陆珏怯怯地站在对面。他抬头瞄了我一眼。

印象中,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虽然很快又低下了头。

陪伴

在聋哑学校,我成了最“乖张”、也最“优秀”的学生。但我从来没有为这份“优秀”骄傲过,因为我知道,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项功能罢了。

我可以和同学用手语交流,可无法跟他们分享我看到、听到的一切。我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旁边街道人的熙攘声、车辆的轰鸣声、飞鸟的碎语声、风的呼啸声,这些我本来不以为意的声音,在聋哑学校里,都被放大,成了弥足珍贵的存在,也成了我孤独的源头。

渐渐的,我觉得声乐老师弹的曲子很幼稚,放映室里放的动画片和电影越来越无聊,绘画课上也只能欣赏陆珏的“抽象主义”。

剧照 | 《海洋天堂》

我甚至不需要用视线追逐老师的手语演示,只要专注解读她的唇语,我就能明白她在讲什么。有时我希望老师能跟我说说话,索性惹是生非,宁愿被老师批评。

周末,终于可以回家和发小们“欢度时光”。可是我发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我没法像以前一样给他们讲电影故事,更没法参与到他们的任何游戏里。

我不甘心,把他们都找出来聚齐,拼命想要发声说点什么,然而我却面部抽搐,嘴巴痉挛。

他们的确像以前一样围在我周围,只不过这次,他们模仿我说话时脸部抽搐的样子,叫我“小怪物”,像往常一样,冲我扔了小石子。

照我以前的脾气,我肯定抡起袖子把他们胖揍一顿。那天我没有,我静静站在原地,任由石子在身上洒落。

我回到聋哑学校,心境却不复从前。老师发现,我终于“学乖”,不再惹是生非,甚至对陆珏也没有任何“怨言”。

我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在这儿静心练习发声。我想证明推翻医生对我的“宣判”,我也想让那些嘲笑我的人看到,我从前比他们优秀,以后也会这样。

我给自己制定了“张嘴说话”的计划,每天课间或者中午,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至少累积练习说话一小时。自从我“学乖”之后,我便成了班长,掌握着教室、画室、练功房和放映室的钥匙。

午休时分,我选择在最偏僻的画室进行:我会先做一个深呼吸,随后疯狂撬开自己的嘴,抠着喉咙,扯着嗓子吐气发声。

有时候,我能感到胃液的倒流和气管的灼烧,我会吐掉之前吃的所有东西。像跑完马拉松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每次“发声练习”结束,我瘫坐在地上,头发浸满汗珠,一个人静静发呆。这些扭曲与挣扎,很少能换来满意的结果。我不甘心,自残似的捶着地板,直到手背被砸得通红,崩溃地哭了出来。

哭完,我站起弯腰扶着墙,看见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和那个熟悉的小书包。

陆珏就躲在一堆画板里,抽动着他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吓的。我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一想到陆珏从来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关注别人,我也就不再理会。

我没想到,后来无数个疯狂练习的中午,都是陆珏陪着我,我也真的学会了“说话”。

同行

平时练习完,我会用扫帚和簸箕清理满地狼藉。那天,我却受不了失败的打击,不管不顾地冲到操场。

中午,烈日当头。我衣服上都是秽物的残渣,丸子头也披散下来,我在跑道上边跑边流泪,鼻涕四溅,直到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

奔跑过程中,我看见陆珏一个人乖乖坐在看台上,背着小书包,怀里还有他最珍贵的画板。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我又羞又恼,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脏兮兮的狼狈样子。

跑到筋疲力竭,我栽倒在地,闭着眼睛横躺在跑道上。身体呈“大”字,任由滚烫的地面贴合着身体。

休息了一会,我开始在烈日下,沿着跑道走路。陆珏也从看台走下来,踮着脚尖,步履踉跄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在赤日炎炎下走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跟着我,他也错过了午饭时间,我心里过意不去,掏出一块钱去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包麦丽素。这是我帮邻居倒垃圾赚的小费,也是我去录像厅看电影的经费。

看报的大爷扶了下眼镜,瞅我一眼。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我这副德性。

我向陆珏走去,仔细打量着他磨损的鞋子边缘。因为奇特的走路和运动方式,陆珏的鞋子总是磨破。

我把麦丽素塞到他手里,转身去上课。心里想:他又要磨破一双鞋子了吧。

剧照 | 《星空》

朗读者

母亲给我买了儿童读物《小王子》,我几乎爱不释手,这成为我练习说话的主要教材。

第二天大课间隙,我去手语教室继续练习,里面只有陆珏一个人。

我直接坐到他对面。“我得面对你,你也得面对我。”我这样想。

“我的花生命是短暂的,她只有四根刺可以保护自己,抵御世界,我却将它独自留在我的星球上了!”

我发声只能用微弱的气声,常常梗着脖子,神情扭曲,但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迈出了万里之行的第一步,胜利就在前方。

我直勾勾地盯着陆珏,而他直勾勾地盯着画板,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画笔,在纸上划拉着。这让我放心,陆珏不会在意我此刻丑陋的样子。

陆珏是我的第一个听众,我每日为他“朗读”《小王子》。他爱画画,不过那时候,他的画线条粗犷,调色也天马行空,除了我总是夸赞他,其他人都对此不屑一顾。

我们两个不被世俗接受的小孩,慢慢地接受了彼此。

枯燥的“张嘴大业”之外,我还是靠电影来释放压力。每次放映活动我都会提前帮老师摆放仪器,整理光碟。私下时,我便利用自己的特权,一个人、或拉着陆珏去放映室看电影。

我抱着一种天真的决心,想帮助陆珏慢慢习惯人声人语,帮助他能理解人的情绪,能和人做基本的交流。

我也曾和所有人一样,怀疑陆珏是不是一个“智障”,怀疑他能不能理解那些更复杂的情绪。后来,我放下怀疑,不再把正常人世界里的“理所应当”强加在他身上。

第一次给陆珏放的电影,是《天堂电影院》。我已经在录像厅看过了。电影放映中,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陆珏身上。

电影放到关键情节,我直接冲上讲台,根据自己的理解,亲身示范人物的各种表情,解释其中的含义。好好的电影放送,变成了我不怎么准确的“PPT教学”。

陆珏被滑稽的我搞得一头雾水,他一脸茫然,嘴里发着“呃、呃、呃”的混沌声,脑袋在我和屏幕之间来回切换,不知道是该看我,还是看屏幕。

过程中,我慢慢明白,陆珏一次只能有一个关注点,不像普通人能够做到“一心两用、三心二意”。把握住他的特点后,我便开始“自言自语”,坐在他旁边,像同声传译一样,继续解读电影。

我不再强求,想着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

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一边“说话”,一边扭头,想要从我和他中间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突然,陆珏跟我对视了。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或许,他已经在关注我传达的信息了?

在此之前,我们相处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我心里暗暗开心,或许陆珏终于对我敞开了心门。

(未完待续)

作者程芮雪,市场管理工程师

编辑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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