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的日常生活(节选二):投行金融白领图鉴

2018-09-30 12:11
上海

理解空间区隔的重要性对于解读华尔街错综复杂的交织结构具有核心作用,正是这种形态建构了华尔街关于工作以及“聪明”的文化,也是他们精英主义核心观念赖以存在的基础。

没有什么能像投资银行中电梯的位置安排和起点终点那样明显地展现精英机构中众多的重叠与区隔、分工、种族、性别和阶级。在信孚银行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在估算从一层到另一层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比如说,从22楼到45楼,必须先返回门厅,然后走到门厅最远的那端乘坐另一部电梯。能够抵达大楼不同区域的电梯群或电梯组,位于大厦一层完全分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只能到达低楼层的电梯是最方便的、最靠近门厅的,而到达高楼层的电梯则离门厅最远。

在信孚银行,有三组电梯(以声望为标准升序排列)分别服务于低层、中层和高层,它们粗略地对应银行的“后台”、“中台”和“前台”。一开始,我以为这种等级制只有这栋楼才有。后来当我在其他银行做田野调查时,发现纽约城里每一家投资银行都用类似的方式安排它们的电梯,低楼层中是声望低的部门,高楼层则是最精英的员工。这些领域被种族、性别、阶级、工作日程和着装风格严格地隔离。在很多大厦中,首席执行官有个人专属的电梯。

“前台”的员工——即银行的“官员”——是最有价值的雇员,因为他们被认为能够为公司赚取收入。只有他们被大量招募,参加多种入职训练和介绍会,并获邀参加各种外出进修、会议和社会活动。

“前台”办公室包括三个主要部门或者业务单元:企业金融(也被简称为“投资银行业务”)、销售和贸易以及资产管理。实际上在企业金融部门的员工也被称作投行家,因而“前台”的这一部分几乎等同于机构本身。这一称号彰显着该部门的重要性和赫赫声威,甚至与其他部门相比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后台”部门了)。

研究分析师所在的研究部门,在历史上一直被认为只是投行家和交易员们的“支持部门”,他们调查世界500强公司的特定行业部门,如食品饮料、电信或能源,分析公司发展战略和股票债券市场,以此来帮助投行家和交易方完成买卖,而不是自己进行交易。

在1990年代的牛市期间,本应发挥独立职能的研究部门和企业金融部门日益合流,研究部门的分析师开始主要发布“买入”建议,从银行利益角度监控采购和维持交易,为客户股票提供支持。既然现在研究部门已经直接参与创收,而不是提供“客观”分析,他们已经一跃成为羽翼丰满的“前台”部门。他们大力推广股票,对资产负债表欺诈和市场泡沫置若罔闻,因此很快就深陷丑闻泥沼。

同样作为“前台”之一的企业并购部有时以独立部门形式存在,或者被看作是企业金融的一部分。

在信孚银行,我所在的内部管理咨询团队是“中台”部门,它包括风险管理和内部咨询等部门。虽然,从技术上讲这些部门可以“给客户开账单”,但是他们的客户都是银行内部的其他部门;因此,“中台”的员工占据了中间地位,他们并不能积极创造收入,因而也不像“前台”员工那样收入颇丰或被众星月捧。但是,“中台”员工仍然被认为是银行的“官员”,正因如此,员工从和“前台”一样的精英院校中招聘。

除此之外的银行里的其他人几乎都被认为是“后台”支持人员(其中包括运营、客户服务、贸易协调、技术支持、文字处理),并被视为“消耗成本的中心”——他们被理解为耗尽金钱的部门,因此投行否认和拒绝估算他们为银行创收作出的贡献。

大多数“后台”员工不被认为是银行“官员”(除少数高级管理人员),因此不参与精心设计的介绍会、培训课程、鸡尾酒会、报告会、花式晚餐和各式招待。他们往往来自中产阶级或工薪阶层,有色人种和女性的比例很高,而且倾向于通过职业介绍机构、职业技能培训网络、广告招聘和口口相传等方式找到他们的工作。

通常情况下,“后台”员工并不在银行总部大楼出现,而是在布鲁克林区较便宜的地段、曼哈顿的其他区域或河对岸的泽西市办公。“后台”部门工作人员确实也是从名牌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和MBA学生中招聘的经理,但这些学校名望要稍差一些,例如佩斯大学,利哈伊大学,偶尔也有波士顿大学和纽约大学(纽约大学也为“前台”和“中台”提供雇员)。

这种强大的阶级空间部署使得单一、同质性的华尔街雇员的概念土崩瓦解。前、中、“后台”之间的界限复刻了社会阶层的划分。毕业于佩斯大学的亚裔美国人理查德·潘,一名美林银行“后台”技术与运营部的经理,描述了不同部门之间获得机会和薪酬的差别:

大多数华尔街人想在“前台”工作……因为那里是所有金钱的所在地。

如果你想赚钱,我说的赚钱指的是超过50万美元,在“前台”你可以赚取超过100万美元。你看不到任何一个“后台”人员能够赚取超过100万美元的。你必须要么是操盘手,要么是投行家,或者类似的……但要得到这些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你调查一下“中台”或“后台”的人,问他们,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想去“前台”工作,我敢肯定超过一半的受访者会说,“是的,我愿意。”但他们没有机会……看看投资银行吧——他们不可能雇佣的——你不能跑去找猎头公司,说你要在投行工作,然后他们就会给你找个工作。来自常青藤的人才会被雇佣。

无论是雇佣本科生的分析师项目,还是雇佣MBA学生的合伙人项目,他们都会从同样的学校招聘,或者通过口口相传完成,几乎不会像招聘我们这样放出招聘信息。他们根本不张贴这类职位的信息。

进入“前台”工作的机会是高度排他的,只开放给特定的阶级和教育背景。虽然在分析师这一级中有同等数量的白人女性和相当多数量的亚裔美国人,但是大多数“前台”员工是中上阶层的白人男性,薪酬优渥。加上奖金,即使是最低级的投行家也能获得六位数的薪水。

“按部门效应来计算,企业金融部的员工比那些男性占主导的、支持性部门的同龄人多挣173%的薪酬,销售和贸易部专业人士的薪酬是支持性部门薪酬的210%。这些部门也是最多男性主导的。此外,“前台”和“后台”工作人员甚至在工作时间内也不互相来往(分层电梯使交往变得异常困难)。一年中唯一的“前台”和“后台”工作人员可以互相交往的时间就是部门圣诞晚会,不过“前台”工作者还有好多其他聚会的邀请。

但是,“前台”和“后台”工作人员确实有一些共同点,即工作的不稳定和简陋的工作环境。事实上,“前台”部门,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详细介绍,比其他银行部门要忍受更多的工作调整,因为他们更频繁地被裁员,以及为了更高的薪酬而跳槽。尽管“后台”会不断因为新技术和廉价劳动力地点迁移而受到成本削减措施的冲击,但大多数投资银行会制造无数需要处理的信息使得“后台”工作是相对稳定的。

例如,霍华德·森本,麦肯锡咨询公司的亚裔美国人管理顾问,接手了一家投行客户服务部的成本削减项目。这一“后台”部门负责为客户账户处理行政和会计等琐事(处理交易后的文件,整理核实交易记录,诸如此类的)。森本和他的研究小组分析了客户服务部的运营方式并和员工们当面交流,遍寻各种方法来简化流程。他甚至还调查了如果将银行这一部门搬迁到田纳西州可能节约的费用。最后,除了少量裁员和一些细微的政策调整,几乎没做出什么真正的改变。理论假设技术升级将最终允许银行削减该部门的许多职位,但银行却不愿立刻花这笔钱,所以客户服务部的工作者暂时是安全的。下面是森本对“后台”部门的观察:

那些在投资银行的“后台”部门工作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同于,比如说,交易楼层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依旧为投行工作而深感自豪,他们还是觉得,“是啊,我是银行的一部分,”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我感觉,好吧……你不是在创造收入的那一边,你只是一直提供支持,所以“后台”人员觉得有点被忽视。他们希望表现得非常完美,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况且,一旦出任何差错,立即有人向他们发火。你明白的,没人注意他们就说明他们正在良好运转,这就是他们被预期的状态——匿名。

你可以看到,遵循这种职业生涯的人也想要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甚至是进入创收的那一侧,或确保他们已经在公司里建立了足够的“公平”,他们希望自己能晋升,就算他们的贡献不能以收入来衡量。他们也许可以通过节约成本实现这一愿望,但作用是非常有限的。他们背负着污名,并且这一污名的标签几乎被贴在每个“后台”工作人员的身上。

鉴于投行评估员工的主要方法就是看他们为公司创造了多少收入(或是声称创造了多少),“后台”工作人员,被他们作为消耗成本的中心的结构性角色所限制,始终被认为是“不值得的”,只有在削减成本和“停止损失”的时候才能被认为是为公司盈利“作出了贡献”——而这主要是通过大幅削减工资或减少岗位实现的。

出人意料的是,“前台”的工作环境也类似于“后台”。

作为一个田野工作者,我想象中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内部是大理石大厅和全套的红木家具,结果我被许多投行“前台”工作者的破败工作环境而震惊了。从梅林到所罗门兄弟等大多数投行,“前台”分析师和经理们都向我描述了他们第一次看到掉漆的墙面、破旧的地毯、过时的电脑和狭小隔间时的震惊。

交易和技术层的确有最新的技术、快速的网络和多层次的数据存储(特别是在“9·11”之后),但与流行的看法相反的是,投行的其他部门往往滞后。

同样地,摩根大通和高盛的分析师和经理们通常觉得很尴尬而不愿意向我展示他们的桌子,因为符合投行家伟大形象的职业场所是他们的大厅、会议厅、高级经理们的餐厅及办公室。

当我在信孚银行工作的时候,大部分的“前台”楼层和部门刚刚重新装修,所以我的经历和许多受访者们并不相同。然而,在当时,信孚银行深陷丑闻、面临在投行界丧失代表性和地位的危机。位于更高楼层的“前台”部门正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的所在地,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楼层被精心粉刷过了。信孚银行非裔投行分析师吉莉安·萨默斯观察到:

这很有趣,因为如果你在不同楼层之间走动,你可以轻易分辨出不赚钱的楼层和赚钱的楼层。这就是他们设置一切的独特方式……如果你走出电梯,踏入其中一个“后台”所在的楼层,你可以看到绿色和紫色的地毯,也可以直接走到他们坐的地方,一切都看起来老旧而且破败不堪。你到负责金融工作的楼层时,发现它是刚装修过的,看起来很棒。你到我们这层来,这层看上去算好的。你到四层,一切看起来都很寒酸。你到十层,可以看到虫子到处爬。你到九层,它看起来像一个病房,一看就很糟糕。而赚钱的楼层有两个看上去像保镖的人站在那里。

值得注意的是,信孚银行在1990年代初达到实力巅峰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改造它的前办公室。在牛市的巅峰中,许多银行都在大规模地改造,或是搬进新的大厦。“9·11”事件后,许多投资银行从华尔街搬到了曼哈顿中城,这里的许多建筑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装饰上都更新、更豪华。然而需要意识到,在整个1990年代末,大多数“前台”楼层都没有翻新或装修,而且办公室的装饰并不总能将“前台”与“后台”整齐地一分为二。维护不善的“前台”员工还能对投行的工作文化说什么呢?

一般而言,投资银行客户,如大型企业的老总,是不会到投资银行来的;而通常是银行家去见他们。他们或在打球时,或在豪华酒店的会议室和宴会厅、高档餐厅、客户的办公室达成交易——几乎从不在银行。

的确,有时地理位置和投资银行的外部建筑结构可以成为银行威望和影响力的重要表征,正如20世纪末人们目睹的那样,一些公司开始在纽约总部的外墙上安装巨大的平面屏幕,以显示股票市场价格的实时报价。但总体来说,大部分投资银行没有显眼的标志或布告显示他们的办公室所在地,这种做法可追溯到19世纪,摩根大通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对面建立了他的银行,并且故意拒绝做标识,作为一种排他性的无形象征。很多投资银行里发生的事情都受到严密看管,始终保密。大多数随机受访者都和我谈到过华尔街投行的保密性和神秘性;这种体验是被故意建构的,投资银行不是“展览厅”;他们并不接待走到他们总部的个人客户,通常他们也没有很多访客。

如果银行并不是针对客户和高层会议的“展览厅”,那么这些空间是如何被利用的呢?在投行内部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他们不想让“他者/其他人(这个地方是否需要用人类学术语呢)”看到的?我认为,对许多“前台”的投行家而言,工作经历非常类似于吉尔·安德斯基·弗雷泽所说的“白领血汗工厂”。

事实上,许多投行家不时需要每周工作110小时,这些事实往往被飞机商务舱座位和五星级酒店住宿掩盖起来(或缓和)(不过在遭受重大市场冲击后的一些时间里,华尔街的投行家们甚至也需要提前订票坐长途大巴)。因此,投资银行的日常工作环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简陋的白领工厂,而不是大众想象的一系列豪华(但密集)的高层会议、闪烁着诱人光芒的美食和高科技的环境。在这里,高薪的职员们经常忍受着未经装修和非人性化的工作环境,炮制出无数财务分析和预测,他们在这里等待文字处理中心打印出他们的作品,使他们能够在企业客户演示前进行一轮又一轮的修改。

(本文节选自《清算:华尔街的日常生活》,何柔宛 著,翟宇航等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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