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诚:登陆艇探亲记

2018-09-27 14:03
上海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江西“小三线”9333厂职工杨志诚的回忆文章,讲述”小三线“的春运故事。

人民厂每天有班车去九江市和瑞昌,方便职工回家乡探亲和进城办事、买菜。

撰文:杨志诚

思乡情结造就了年年的春运大潮,也成了中国一年一度的世俗风景线,此中滋味是我们这些原本的“山里人”几乎人人都尝过的,现在想起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春运”是人民厂一年生活工作中的一件大事,从计划出行到回厂到岗大约一个多月时间。源于厂里严谨的工作作风,春运的组织安排也十分到位。

每年春节前一个月左右,厂里就设立了“春运办公室”,筹划职工出山探亲和节后的返程安排,下设有探亲人员登记统计、车船票务安排、人员和行李的运输车辆调控几个小组。而同事们更是早早的相约何时一起探亲返家。

每天发车的情景也相当壮观,探家的职工肩抗手提着行李和送行的同事相约来到阳坑口集合,归心似箭的喜悦洋溢在脸上,随着”春运办”工作人员“啹啹”哨子的指挥声,人员和行李分别在各自的车上就位后,一片欢呼声中车辆向着九江驰去,愉快的心情伴着一路欢声笑语。

山里人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山,车到九江,离乘船尚有几小时,我们也会逛逛市容,(觉得早期的九江市容也不会超过当时的十六铺吧?)有时也会买点茶籽饼、封缸酒带回上海,尽管味道不咋的,也权作为九江特产吧 。

那时,下乡知青和支内职工回沪是春运的主要对象,落后的交通,车辆、船舶的稀缺,造成了一票难求的局面。由于船票供不应求,大多时候都是两人四、五等票各一张,相互调剂着休息的,记得票价为五等6.8元,四等8.5元,三等13.2元,当时月工资一级工31元,二级工36.5元,相对来讲票价也够贵的了,至于二等票那时再有钱也是坐不了的,还需有相当的级别,我等凡人也不具此级别。

原九江地区小三线工厂在九江城里的落脚点——中转站

船上的生活那时谈不上有“服务”一说,基本上都是“自助”的,上船的第一件事去卧具室签票,用船票换回一张标有舱室铺位的“卧具牌”,然后抱着毛毯和枕头去寻找自己的铺位、安放行李,一圈下来已汗流浃背。一日三餐是在船尾餐厅排队买饭吃,决没有细嚼慢咽、幽然自得的享受过程,在船员的湖北口音“快点沙”的催促声下,从四五种菜肴中选取一、二样后自行端去餐桌草草解决,进餐犹如战场一般,就一个“快”字了得。时间久了,大家也想出了更好的方法,在家做好饭菜带着旅途上用,套用当今话权作“船菜”,倒也既经济又适口。船顺长江而下,旅途差不多有两天两夜时间,七十年代也没啥娱乐项目的,期间扑克、嘎山胡是主要的消遣方法。途中船靠码头时间充裕的话,带上“卧具牌”还能上岸去溜一圈,记得那时停靠南京的时间最长,约有二小时左右,可上岸步行到下关散步或坐车到新街口、长江大桥上游览一下。中途上岸游玩也常有马大哈们因时间掌握不好而发生“漏船”的情况,气喘嘘嘘的赶回来还是眼巴巴看着船离岸而去,好在大家还是挺机灵的,加之沿江的铁路有些许如安庆、铜陵、芜湖、南京、镇江与停靠港相同,计算一下时间能行的话就坐火车赶往前方港口等船,要不然只好直接去十六铺静候啦。“漏船”的故事也常成为春运期间大家善意的笑谈。

短暂的假期一晃而过,过了年初四就要计划着返厂了。年后的春运高峰又一波也开始了。由于票源紧缺,那时到金陵东路买票可要通宵编号排队的喔。好在厂里的春运工作做的十分细致,票务人员已在江浦路办事处开始工作,大家只需去个电话就可预定好所需日期的返程船票,而上办也把每日到达九江的人数通知厂里准备好接船车辆,使大家下船就可坐车踏上回厂之途。我们人民厂严密务实的春运组织工作着实减少了大家的许多车舟劳累,每每与我们同在外地工作的亲友谈起我厂的春运,总满心羡慕。

原九江码头,来去上海都要在此上船下船。

在N多次的探亲经历中,唯有一次是与众不同的。大概是1971年的春节,具体几号已淡忘了,天下着雪(山区下大雪会因积雪、坡陡、路滑造成封山,车辆无法出山的情况),我们那天出发的一行人因下雪天车速慢,到九江中转站已近中午时分。饭后从春运办工作人员处领到了回上海的船票,票价6.80元的五等散席票,船名“人民8号轮”。那时“文革”中的长江客轮都是以“东方红某号”命名的,这“人民号”是啥路子啊?打听之下才知道,长航局那时根本没有那么多船承担春运的任务,无奈之下只能从货运船队中调用一些船来充作客运,这些船还是以前从部队淘汰下的运输船。也就是前面船头处有一扇对开大门,门后中间有一跳板可放下冲滩,战时供人员和车辆从水上登陆之用,人们称作“登陆艇”。

下午4点半左右,经码头趸船上轮船,下得底舱一看,呵呵,从船头至船尾是一览无遗的大货舱,地上铺着一张张草包就权作地板了,其他就一无所有。大家赶紧找地方坐下用行李包占地,这几个平方就是我们这两天旅途的领地了。不一会儿,闻得人声嘲杂,一眼望去黑呀呀一片,舱内已“座无虚席”了。那时也没有禁烟令,众多的老枪吞云吐雾使原本就流通不畅的空气充斥着异味,时间久了眼睛都模糊了,混浊的空气熏得我们这些不抽烟的时不时要去上层甲板换气。

上层甲板为作客运需要,临时用毛竹和油布搭成几个简陋的空间,用作厨房、厕所,人员散步也在那里。换一换环境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后,凌厉刺骨的江面寒风又把我们逼回了底舱。除早餐稀饭馒头外,中晚餐是统一的菜加米饭,如此简陋的运输条件,注定只能以最简单的膳食解决最低限度的温饱需求了。

半夜过后,陡然发现坐躺处的草包湿了!这又咋回事啊?原来我们呆的地方在水线下,因人多产生的热量与船两侧的钢板温差所生成冷凝水滴下来形成了小水流,随着船体摇摆晃动,流趟的水浸湿了草包。底舱的气温很低,暖气更属奢望,半夜过后冻的关节生疼、麻木……

在如此艰苦的旅途中,大家还是谈笑风生,还有的喝着小酒,嚼着花生……因为每个人的心都热的,上海的家正在等着我们归来。第三天下午三点半,“人民8号轮”徐徐靠上十六铺码头,大家忘却了旅途的辛苦,人人喜笑颜开,踏上久违的故乡码头:上海,我回来啦!

以后,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人民号货运船再没参与春运,长江客运轮船“东方红号”也逐步被新型的“江申”“江汉”号替代,大大提升了旅途的舒适。以后又随着沿江铁路的开发,高速公路的建成,探亲队伍的萎缩,来往沪、鄂间曾经辉煌、繁忙的长江客运也退出了历史。

N次的来往于沪浔之间,好多旅途经历都淡忘了,而唯一的登陆艇之旅却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

 (原载本书编委会编:《我们人民厂——江西“小三线”9333厂实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图片由潘修范提供。鸣谢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2018年度宣传推介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