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计生的表哥和不愿认他的女儿

2018-09-26 11:54
北京

文 | 金红阳

编辑 | 刘成硕

这一天是我的表哥何山的儿子结婚,村子里热热闹闹的。迎亲的喇叭呜哩哇啦的吹个不停,鞭炮声此起彼伏。大人孩子们都往何山家门口挤,孩子们捡地上落下的鞭炮,大人们忙着看娶来的新娘。何山又是敬烟,又是敬茶,喜不自胜。

送完客人走后,按老家的规矩,剩下的事就是家人带着新娘去婆婆家的祖坟地上祭拜先祖了。何山带着他的孩子亲人们来到了位于村西有三里之遥的西山。光秃秃的西山无数的坟茔一堆一堆的横七竖八的躺在山边。他们在埋着何山的爹妈和爷奶的坟前停下了,点着的火纸和冥币的烟雾在微风的吹动中,胡乱的打着旋儿在空中慢慢的升腾,此时的何山他一边用棍儿挑着正在燃烧的火堆,望着跪在坟前的他的三个孩子——他的大闺女和刚结婚的儿子,儿媳。突然,他丢下棍子,双膝跪地大声哭道:“爹呀,你今天娶孙子媳妇了,要是二丫头也来了,那该…...多好呀……”

我和何山是远门的亲戚,因为住得是邻村,平时走的也比较近乎。何山五十岁,他儿子才娶了媳妇,在我们村上可算是年纪大的了。一般顺利的有儿有女的,都是四十多岁儿子就成家了。可是何山呢,轮到他就是三代单传,他爷,他爹和他都是家里的独子。

他赶上了计划生育政策,按规定,当时生二胎的原则为头胎必须是女孩,且孩子六周岁后才可以生二胎。因为在册,要一月一查,不论二胎是男是女,之后都要结扎。也就是说,如果二胎是女孩,就再无生男孩的机会了。

何山两口子头胎偏偏生了个女孩。

村里违规生了二胎的人家,怀上孕的抓到后立即引产结扎。知道你家怀孕但没有抓到孕妇的,家里和家人就遭殃了。扒你的房子,牵你的牛,搬家具,抓你的人,关进乡政府指定的地方……

这可急坏了何山他爹。家中单传到了他儿子这辈子不是绝后了吗?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生个孙子,好给祖宗一个交代,不能断了传宗接代的根呀。他想起了村支书老田,老田原来和他是一个生产队的邻居,那时在生产队时老田当队长,他当队指导员,可谓是革命同志了。于是他把家里平时鸡鸭下的蛋凑了一小筐送给了老田支书。老田支书知道他的来意,一再说这是政策的事,这个多生的口子真得放不了,也不是他可以做了主的。听这一说,何山他爹憨厚的脸上露出难堪的无助的神情。当村支书老田送他出家门,伸手和他握手的时候,老田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握着的力度是那么的无力。老田硬是把他送来的鸡鸭蛋塞给了他——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不用送我任何礼物我也会尽力帮的。

正在一家人为了生二胎一筹莫展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何山的老婆居然环子掉了,又怀上了。为了躲避乡计生办例行的对适龄生育妇女的检查,何山谎称老婆去外省照顾住院的父亲,没有回来。村里的老田书记也出来帮说情,说他家人实在,不会撒谎的。何山老婆的母亲在生她妹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父亲脾气不好,有时和村民有个吵架拌嘴的,有人说他是“绝户头脾气”,他一听这话就要和人家拼命。他恨自己命苦呀,发誓他的女儿不管怎么样也要生个儿子才肯罢休。

计生检查差不多是三个月一次。瞒得过初一,瞒不了十五。第一次请假,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第二次检查的时候,乡计生办配合村里,非要何山的老婆亲自到场接受检查不可。这下可急坏了何山,眼看着妻子的肚子一天天的越鼓越大,怎么可以亲自到现场呢,逮到后是要立即人流引产呀。

无奈之下,只能采取躲藏的办法了。

老田书记因为上次给说情,也受到了检查处分。这次他亲自带着人马来到何山的家,家门紧锁。一行人撬开房门,搬走了他家的堂屋的凳几柜子和仅有的两蛇皮袋子稻谷。还说要是不回来就要逮人。

没过多久的一天夜里,何山的父亲被抓到了乡计生办的小楼里给关了起来。告知什么时候儿媳妇回来,就放他回家。六十多岁的老汉就这样整天蹲在小楼里,比坐监狱还难受。老伴风雨无阻磕磕绊绊地给他送饭。

图/视觉中国

日子一天天拖延下去,何山的老婆终于提前了二十天,在外省一个亲戚租的房子里临产了。当何山老婆知道是女孩后,本来疲惫的身子瞬间软了下去,连头也抬不起来了。站在旁边的何山傻愣愣的看着身上还有血迹的孩子,眼泪一颗颗落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怎么办?孩子生了,回家就意味着要结扎,永远没有生男孩的机会了。害了她吧,何山望望那幼小的蜷着的身躯 ,舍不得呀,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为了这个孩子,他们逃呀躲呀,爹还在乡计生办的小楼里关着呢……

接生的王妈给出了个主意,还是找个家给讨出去吧,也好救他一条活命。

当夜他们就叫一家姓华的人家抱去喂养了。这家姓华的人家夫妇无儿无女,女方是住在何山屋后的他姨哥的干大姐。

孩子抱走后,何山夫妇俩抱头痛哭了一大场。

何山没等妻子满月就带着他出了门,打起了超生游击队的战争。

乡里和村里计生干部见不到何山和他老婆,小分队到家,看到何山家空空荡荡的,两间稻草房东倒西歪的,家中的父母可怜巴巴的。开会决定,放了何山的爸回家。有人出点子,说是给何山的岳父抓去,女儿心疼娘家人,自然会回心转意的,说不定可以回来。

于是一天夜里,他们把何山的岳父抓到了计生小楼关起来了,拉了他的牛,掀开了他家的房顶。

何山和他的老婆依然漂泊在外,不知去向。

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亲戚家是不能住的。因为邻居们都知道就那几门子亲戚,怕是遭到检举同时还连累着亲戚们。

起先何山带着妻子到江苏的一个建筑地去打工。何山会干瓦工。砌墙,贴地砖样样在行。他当大工,妻子当小工,负责拌料,提灰桶。那年头,干建筑活的工资也不高,除去吃喝,多少还剩一点钱。他把剩下的钱寄到可靠的亲戚那里,再让亲戚转给父母做生活之用。

在建筑队干了一段时间,想想也不能久留。就又跑到河南驻马店的一个窑厂去干拉砖装窑的活儿,工资是按拉的砖块计算的,多拉多得。何山常常是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拉着堆满高高砖坯的小车拼命干,多让妻子休息,因为砖窑的活累,窑体内空气沉闷而焦灼。

可巧妻子在这里怀上了身孕,他们既惊喜,又忧愁。

这里的活重,烧窑的煤烟四处飘散,还有南来北往的买砖拉砖的人如果看到一个大肚便便的女人,那就要生疑心,说不定还检举呢。为了这,他们结完了当月工资,余下几天的工资不要了,趁着月夜离开了。

他们来到了安阳,在一个垃圾场旁边找了个很小的房子住下来,买了一个脚蹬的板车,到处喊着:收破烂……废品啦……何山让妻子给他做做饭,偶尔帮他整理整理收来的废铁烂铜,书纸纸箱的,拉到废品站去卖,维持生活。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何山表哥写给我的,我那时正在离安阳不远的邯郸炼焦炭。信的大意是:我是他的表弟,对我也很信任,让我给他打听一下我在邯郸炼焦炭的地方,有没有小的私人诊所可以接生孩子的。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到临产期了。

我找了几家私人诊所,其中有一家答应可以接生。于是我写信让表哥和他的妻子过来,这个忙我一定要帮。

那天傍晚,他们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我。天阴沉沉的,那时节正值腊月天气,地上下着的雪在冷风的吹拂下,结着一层硬硬的壳,走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表哥何山一面肩上背着行李,另一只手牵扶着穿着棉大衣的妻子,走进了我焦厂的小屋里。

冷吗,我问。

不冷,还热呢,真难找呀 。

快坐下歇歇吧。我说。

表嫂一屁股做在炕上,大大的肚子挺的老高。煞白的脸上现出疲惫的神情。

我烧的面条,他们一人吃了两碗,我和窑主事先也说明了情况,哀求他给安排个小屋临时住了下来。窑主对我说,这是要生孩子,不能住在厂里,要给在村里偏僻处租间房子,这里计划生育抓得也很严,一定不能暴露目标,特别不能让村里的干部瞧见了。

出租屋在村东头,从前是牧羊人住的。春节期间羊儿都出售了,剩下的母羊集中到别处了。空置的房子里也有锅碗瓢盆的,他们可以生火做饭的。屋后有一个土井是吃水的地方。周围长满了荒草灌木,一切看上去隐蔽而安静。在土井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是洗涤衣服的地方。何山不在的时候,表嫂会快速地洗好衣服,晾着,赶紧关上门,生怕有人看见。她摸着高挺的肚子,算着临产的时间。

还有二十天,孩子就要出生了,她默默的数着,双手合掌在胸前祈祷着。

这天临近中午,天气灰蒙蒙的,太阳刚露个脸,又很快缩回云彩里去了。

已经断盐一天了,何山去当时的村里代销点去买盐,回来的时候就迎上一辆面包车,两个女人架着她的妻子,她哭成了泪人,一边大哭,一边大叫:我不去呀,你们放了我吧。那声音充满无助和震天的悲哀。

何山看到后,扔了手中的盐袋子,拼命去拦车,可是车还是关上门,飞一样的开走了。

何山哭着找我 ,我哭着去找到窑主 ,窑主说可能是到乡卫生院了,赶紧去,抓到后就要去医院引产。

我们连忙借来自行车,急匆匆奔往乡卫生院。

我们去到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已经沾满她的脸颊,双手搂着她的肚子,声音嘶哑着:“你们不能打掉我的孩子呀,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但这哀求没有一点用,引产针已经无情地打上了。

何山摸着妻子的肚子,捧着她的脸,忙用袄袖擦着妻子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天呀,这可怎么办呀?

村里的一个计划生育的专干说:计划生育是一项国策,谁也违背不了。那天村书记去羊圈买羊,羊没有买到,发现了一个大肚女人,所以就给你们抓到了。既然引产针已经打上了,就安心的生下孩子,村里还给予一定的补助。

我们都瘫软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计生专干说,我去给买些毛巾和生育用的东西。你们在这里安心待着。

她走后,何山就要我骑车带着表嫂赶紧去原来联系好的私人诊所,看看有没有急救的办法。他在那里断后,来拖延时间。

我连忙让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吃力地蹬着车,往离这里有三,四公里的私人小诊所奔去。到了后,医生立即输上液,说是可以中和引产药液的毒性,试试看吧,是否可以保住孩子的性命。

没有多久,何山也赶来了,他说自从我们走后也没有看到计生专干的影子,肯定是遇到了好心人了,留机会让我们跑。

半夜孩子果然降生了。而且是男孩!

我们都高兴地哭了。连忙拉着医生的手,忙喊道:您是孩子的救星呀!

何山让我给孩子起个名字,那就叫“吉庆” 吧!

大吉大利,值得庆祝之意。

孩子生了后,他们连夜去了何山原来在安阳收废品的地方。

好不容易熬到孩子满月,他们才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迎接他们的首先是何山的老婆结扎,男孩子按第三胎算,之前生的第二个孩子也被人检举出来,合计罚款一万六千多元,后来给村里干部送点烟酒礼品,最后何山东借西借凑够了一万三千元交上了计划生育罚款钱。

几年的折腾下来,何山望着被乡里计生小分队掀了屋脊的低矮的草房子,在看看年迈的父母和离开爸妈多日的一个大孩子,想想为了生个男孩子,在外奔波的劳苦,欠了那么多的债款,为此不知道流过多少次眼泪。

那时我们老家人都是在外面打被套挣钱,买上弹花机,顾上几个伙计下乡去收庄户人家的旧被套,加工好了再给送去,中间挣个工钱。何山也和村里的人们一起去收被套。整天骑着自行车天不亮就出发,一天也能收上十床八床的,按一床五元的劳务费,一天下来老板管吃,也可以挣得几十元,对当时来说工资已经是不错的了。由于何山能干人也勤快,也好说话,所以他经常收的被套很多。有的庄户人家,指定等着他来收。有时别人去收不到,他却可以满载而归。

后来何山自己也卖了弹花机,找上几个帮手,常年干起了打被套的生意。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了,盖起了两层小楼房,原来欠的债钱也还清了。

有一年临近过年的时候,何山望着背着书包上学的姐弟俩,心内无比难受,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在别人家抚养的女儿。他想去和人家说说,今年可否接女儿回来过个团圆年。他找到表侄,因为他那个女儿的养母就是他表侄的干大姑。表侄骑上摩托车,顺着山间的堤坝埂,奔向他二女孩的家。

图/视觉中国

在此之前,何山也从女儿的庄前经过过,可是他没有勇气去看那时还小的女儿。但若不是把她送走,估计也是死路一条,当时有很多人生了女孩后为了要个男孩,就把生下的孩子偷偷投进了尿罐。

当他们到了何山小女儿的家后。何山一眼就认出来那个长得已经有半人高,头上扎着小辫的姑娘。她两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何山。何山想,三个孩子就她长得漂亮,好像她妈呀。

何山的表侄说这是我的表叔,她也跟着叫了句——表叔。此时的何山心里像打了五味瓶一样难受。

何山的表侄和何山说明了来意,要接她去到何山家过年,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哭着央告家人,我不去,我不去表叔家。

临走时何山塞给她一个大大的红包,悻悻回到了家。打那以后,每逢过年时,何山都要多下一副碗筷。

后来,何山的小女儿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也从来没有到过何山的家,就连走到何山屋后表侄的家跟前,也不去何山家,而且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连何山表侄的家也不来,她告诉何山表侄说,她一看到何山家,心里就恨。

有一年,何山告诉我说他的小女儿也在电脑城做生意,说和我们是一栋大楼的,给了我联系方式。后来我们见了面,她和她的老公也和我们一样是卖电脑配件的。我以长辈的口吻与她谈及她的身世的时候,她先是沉默,后来说: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就多余我呢,我才不认他爸呢。

再后来,他们生意没有继续做下去,村里民选,她还当上了妇女主任。

到现在她还是没有认何山这个爸爸,见了面最多还是喊他表叔。每次想起她,何山心里像塞了一把草一样难受。

作者简介:金红阳,生于1965年1月,安徽霍邱人 ,民营企业工作者 。爱好文学,城中村文学小组骨干成员之一,有作品散见于“有故事的人”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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