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老去贾樟柯:奔走半生,故乡对我从未改变
早上十点,北京某写字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贾樟柯抽空从自己的新片《江湖儿女》剧组中跑出,一天当中要接受十几家媒体采访。
采访当天,由于紧张,还没等贾樟柯带好麦,我就开始提问了。倒是贾樟柯接过麦浅浅一笑、熟练地别好,体贴地问:「要不要试个音?喂喂,一二三,一二三。」
三年前《山河故人》上映前,贾樟柯为了宣传,17天跑了17个城市的路演,发布会上跳霹雳舞,主题曲找了李宇春,为了票房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他说:「我拍了十几年电影,十几部片子,仔细一算,也很心酸,《山河故人》是我第三部在国内上映的故事片。」
今年贾樟柯48岁了,他担任着国际作家和作曲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副会长,时不时还会作为评审出现在各种国际电影节上,有自己的电影公司,创办国外电影短片首映平台「柯首映」,开山河故人餐厅,还牵头在自己的家乡山西举办了平遥国际电影节。相比起当年那个进入盗版DVD店,被老板搭话问「要不要‘假科长(贾柯樟)’片子」的小伙,他的人生已经进入了一个更从容不迫的阶段。
初一时,在县城里长大的贾樟柯拥有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骑了30里路去临县看火车,如仪式般耳朵贴地倾听,那时候对他来说,火车就是远方,远方就是世界。
二三十年后,贾樟柯在一本叫做《贾想》的书里面写:「从汾阳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全世界,让我觉得人类生活极其相似。人总得面对一些相同的问题,都要面对时间,承受同样的生命感受。」
「离开故乡是为了看世界,看了世界后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故乡。」贾樟柯对我说。
自述 | 贾樟柯
我在家乡的生活非常具体,工商税务餐厅注册都自己跑
这两年我在家乡的生活,一般就是八、九点起床,上午处理事情,回邮件,包括几家公司的事情也都通过网络(处理)。然后下午会睡午觉,起床之后是写作时间,差不多从两点半、三点到天黑。
从小到现在,这都是我的黄金写作时间,那是我效率最高、思维最活跃的时间段,就闭门谢客我自己写东西,有时候就在(山河故人)餐厅二楼写。到天黑晚饭时间就会有很多朋友,有外地来的,有本地的,吃饭聊天。散了之后差不多到准备睡觉这段时间是我的微信时间,躺在那开始在微信上评。
我在家乡的生活就也非常具体。我还得跑工商税务,我们餐厅注册也要跑,当你跑工商税务,去开户的时候,什么都忘了,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食品许可啊什么的,都是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但在北京,我们长期在文化工作里面的时候,我们会忽略这些问题,我们的很多想法可能是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从一个想法到另一个想法。真实的人是什么占据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这是我们不该忘的。
中国的城市相似化太高了,我就觉得不如在老家拍
我小时候在汾阳长大,汾阳那个县城是明代的县城,有很多地方是破败的,是关起来的,永远没人进去,很神秘。比如说我们以前有教堂,应该是晚清的教堂,比如说我们县城里很好看的庙,也被封闭起来。那些地方在提示我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地方,让我想象它发生过很多故事,但是我们不了解,我们是在当下生活。庙前摩托车会跑,人们会围着看电影,这种反差我自己一直想拍个电影。
所以拿到《逢春》(《时间去哪了》里的中国部分)之后我就想,为什么不去平遥拍一下。因为平遥是保存非常完整的明代的县城,一些现代人在一个古老的场景里面,有很当下性的痛苦。
当然语言也是个问题。因为我自己写作的时候,特别写对白的时候,我的语言习惯是山西话,包括语言带出来的情感的表达方法,我自己的思维模式就是山西语言。
里面有很多古语,有很多简练的、很难翻译成普通话的东西。比如说山西话里你跟我说一件事,有一个反应叫「不是哇」。这个东西就很难,普通话里也有,但是翻译成普通话「不是吧」,就变成另一个意思,里面的情绪就很难翻译出来。「不是哇」里面有一种惊奇,有一种反问,有一种否定,就是复合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里面的。
故乡需要一个理解的过程
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柯是斧子手柄。斧子是很锋利的,它可以开山劈路,但我父亲说,你就做一个手柄吧,因为如果刀锋缺了手柄也没有用,所以对我父亲来说,他希望我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觉得这个名字包含了一种很山西人的心态,既是一个有用的人,又相对来说是含蓄的,不是冲在最前面的。
农业社会的很多美感是这样的。例如我在北京生活的时候,山西产核桃,每年白露、中秋前后肯定有朋友送核桃上来,苹果啊,各种农产品应季的,那个时候肯定会有朋友给你送过来。比如说我现在在家乡生活,我们几个朋友到现在为止都还是约定每年下第一场雪要一起吃饭,究竟是哪一天不知道,但那天只要飘雪,就会马上打电话约。
你看我们经常有时候同学聚会什么的,特别好的朋友,拜把子的兄弟,突然拍着你的肩膀说哪年哪月你说过一句什么话让我很难过。我都忘了哪年哪月,因为很多时候是无意的,就觉得好累。
当时我就会觉得好烦啊你们这些人,就你的反叛性会觉得我要离开故乡,这种生活我不要过,我行我素个,我自己就是一个我。那个年代我们也比较受西方哲学影响比较大,在寻找自我,我不愿意面对这些问题。
但是到这几年,我觉得适度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还是很甜蜜的,很美的。我现在在老家找朋友吃饭,给同学父亲拜寿,我们同学孩子已经开始有结婚的了,年龄比我大一点的同学孩子都已经要娶媳妇了,去参加一下婚礼,我很享受现在。
故乡,就是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个理解的过程。
本片完成于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