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老去贾樟柯:奔走半生,故乡对我从未改变

2018-09-23 19:17
北京
以前贾樟柯曾经非常厌倦人际关系,觉得是负累,这两年回故乡山西汾阳了,开始觉得,人和人之间适度的交往是很甜蜜的。(06:43)

贾樟柯,导演、编剧、制片人、作家。曾经长期遭禁,但他的代表作《小武》、《站台》、《天注定》、《三峡好人》等在国际上成绩斐然,被许多人称为「最懂中国现实」的导演。

早上十点,北京某写字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贾樟柯抽空从自己的新片《江湖儿女》剧组中跑出,一天当中要接受十几家媒体采访。

采访当天,由于紧张,还没等贾樟柯带好麦,我就开始提问了。倒是贾樟柯接过麦浅浅一笑、熟练地别好,体贴地问:「要不要试个音?喂喂,一二三,一二三。」

三年前《山河故人》上映前,贾樟柯为了宣传,17天跑了17个城市的路演,发布会上跳霹雳舞,主题曲找了李宇春,为了票房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他说:「我拍了十几年电影,十几部片子,仔细一算,也很心酸,《山河故人》是我第三部在国内上映的故事片。」

19年前,拿着片头没有龙标、打着「北京电影学院学生作业」字样的《小武》去参加电影节的年轻人,当时还只有29岁,这些年里,他也经历了从封禁到解禁、从地下到地上的过程,《时间去哪了》甚至已被国家广电总局列为向党的十月盛事的献礼影片。有人说贾樟柯变了,他回应说「骂我变了的人,是不了解这个社会的运作。」

今年贾樟柯48岁了,他担任着国际作家和作曲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副会长,时不时还会作为评审出现在各种国际电影节上,有自己的电影公司,创办国外电影短片首映平台「柯首映」,开山河故人餐厅,还牵头在自己的家乡山西举办了平遥国际电影节。相比起当年那个进入盗版DVD店,被老板搭话问「要不要‘假科长(贾柯樟)’片子」的小伙,他的人生已经进入了一个更从容不迫的阶段。

2015年,贾樟柯宣布离开北京,回到故乡山西汾阳,两年在故乡的生活,也让他有更多时间也更彻底地融入到琐碎的生活中。拜寿、参加婚礼、过满月、同学聚会,这些适度的熟人之间的交往让他觉得很甜蜜。之前那些年里,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故乡过往,如今反而牢牢地栓住了他的心。

初一时,在县城里长大的贾樟柯拥有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骑了30里路去临县看火车,如仪式般耳朵贴地倾听,那时候对他来说,火车就是远方,远方就是世界。

二三十年后,贾樟柯在一本叫做《贾想》的书里面写:「从汾阳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全世界,让我觉得人类生活极其相似。人总得面对一些相同的问题,都要面对时间,承受同样的生命感受。」

「离开故乡是为了看世界,看了世界后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故乡。」贾樟柯对我说。

自述 | 贾樟柯

我在家乡的生活非常具体,工商税务餐厅注册都自己跑

这两年我在家乡的生活,一般就是八、九点起床,上午处理事情,回邮件,包括几家公司的事情也都通过网络(处理)。然后下午会睡午觉,起床之后是写作时间,差不多从两点半、三点到天黑。

从小到现在,这都是我的黄金写作时间,那是我效率最高、思维最活跃的时间段,就闭门谢客我自己写东西,有时候就在(山河故人)餐厅二楼写。到天黑晚饭时间就会有很多朋友,有外地来的,有本地的,吃饭聊天。散了之后差不多到准备睡觉这段时间是我的微信时间,躺在那开始在微信上评。

我生活的地方是在一个村子里面,环境非常好,很安静很舒服。那附近有一片树林,树林中间有一条大道,两边都是白杨树,四季都特别好,我经常在那散步。我跟那个朋友聊天,因为他是村子里面的负责人,我说你把这条道命名为「思想大道」吧,他说我要吸引旅游,你这个不卖,我们要写成「情侣大道」才有卖点。

我在家乡的生活就也非常具体。我还得跑工商税务,我们餐厅注册也要跑,当你跑工商税务,去开户的时候,什么都忘了,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食品许可啊什么的,都是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但在北京,我们长期在文化工作里面的时候,我们会忽略这些问题,我们的很多想法可能是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从一个想法到另一个想法。真实的人是什么占据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这是我们不该忘的。

中国的城市相似化太高了,我就觉得不如在老家拍

我小时候在汾阳长大,汾阳那个县城是明代的县城,有很多地方是破败的,是关起来的,永远没人进去,很神秘。比如说我们以前有教堂,应该是晚清的教堂,比如说我们县城里很好看的庙,也被封闭起来。那些地方在提示我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地方,让我想象它发生过很多故事,但是我们不了解,我们是在当下生活。庙前摩托车会跑,人们会围着看电影,这种反差我自己一直想拍个电影。

所以拿到《逢春》(《时间去哪了》里的中国部分)之后我就想,为什么不去平遥拍一下。因为平遥是保存非常完整的明代的县城,一些现代人在一个古老的场景里面,有很当下性的痛苦。

并且我很多片子的语境都选择在故乡其实跟我到目前为止还很强烈的一个感受有关。因为比如说我跑到河南去拍一个,或者跑到河北去拍一个,我觉得都一样,都差不多。就是整个中国的这种同质化,城市之间的相似性太高了。那还不如在老家拍。

当然语言也是个问题。因为我自己写作的时候,特别写对白的时候,我的语言习惯是山西话,包括语言带出来的情感的表达方法,我自己的思维模式就是山西语言。

里面有很多古语,有很多简练的、很难翻译成普通话的东西。比如说山西话里你跟我说一件事,有一个反应叫「不是哇」。这个东西就很难,普通话里也有,但是翻译成普通话「不是吧」,就变成另一个意思,里面的情绪就很难翻译出来。「不是哇」里面有一种惊奇,有一种反问,有一种否定,就是复合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里面的。

故乡需要一个理解的过程

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柯是斧子手柄。斧子是很锋利的,它可以开山劈路,但我父亲说,你就做一个手柄吧,因为如果刀锋缺了手柄也没有用,所以对我父亲来说,他希望我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觉得这个名字包含了一种很山西人的心态,既是一个有用的人,又相对来说是含蓄的,不是冲在最前面的。

农业社会的很多美感是这样的。例如我在北京生活的时候,山西产核桃,每年白露、中秋前后肯定有朋友送核桃上来,苹果啊,各种农产品应季的,那个时候肯定会有朋友给你送过来。比如说我现在在家乡生活,我们几个朋友到现在为止都还是约定每年下第一场雪要一起吃饭,究竟是哪一天不知道,但那天只要飘雪,就会马上打电话约。

我曾经非常厌烦这种人际关系中的负累。像我父亲母亲他们那一代,永远有参加不完的红白喜事,有人托他们办事,我们也有事情托人家办,经常是跟亲戚说错一句什么话,然后就有矛盾了,大家要解决这个矛盾要和解。

你看我们经常有时候同学聚会什么的,特别好的朋友,拜把子的兄弟,突然拍着你的肩膀说哪年哪月你说过一句什么话让我很难过。我都忘了哪年哪月,因为很多时候是无意的,就觉得好累。

当时我就会觉得好烦啊你们这些人,就你的反叛性会觉得我要离开故乡,这种生活我不要过,我行我素个,我自己就是一个我。那个年代我们也比较受西方哲学影响比较大,在寻找自我,我不愿意面对这些问题。

但是到这几年,我觉得适度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还是很甜蜜的,很美的。我现在在老家找朋友吃饭,给同学父亲拜寿,我们同学孩子已经开始有结婚的了,年龄比我大一点的同学孩子都已经要娶媳妇了,去参加一下婚礼,我很享受现在。

故乡,就是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个理解的过程。

本片完成于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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