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亚塔和珊蔻,最近和最远的图瓦音乐

阿水
2018-09-19 09:57
来源:澎湃新闻

9月14-16日在上海1862时尚艺术中心举办的战马音乐节上,成立于莫斯科的亚塔(Yat-Kha)是第一晚登场的图瓦乐队。

战马音乐节上海站演出现场,亚塔

亚塔(Yat-Kha)

以“图瓦英雄”为主题,战马音乐节请来的三支图瓦乐队中,亚塔离我们最近。他们的风格是以图瓦传统音乐为底子的布鲁斯摇滚,音乐语汇现代,大部分成员是低调体面摇滚乐手的打扮,英俊、高大,一副离开草原文明已久的样子。

主唱/主创亚伯特·库维辛(Albert Kuvezin)蒙古满月脸,灰白半长发,有肚子了但是穿牛仔裤型还在。他是恒哈图(Huun-Huur-Tu)的创始成员之一,却早早离开,1991年在莫斯科与前卫电子音乐人Ivan Sokolovsky组建亚塔乐队(Yat-Kha),用另一种声音延续古老的图瓦之声。

亚伯特·库维辛

“Yat-Kha”的意思是中亚一种类似中国筝的小型乐器,库维辛弹吉他之外也常用这种乐器,故乐队以此为名。1993年发行同名专辑后,Sokolovsky和他分道扬镳。亚塔继续存在,风格兼及布鲁斯、摇滚和朋克,但图瓦音乐始终是魂灵。

令全世界惊奇的喉歌分三种主要风格,分别是呼麦(喉音唱法)、卡基拉(假声带唱法)和西奇(哨音唱法)三种喉歌。呼麦是中声部,卡基拉低声部,西奇是高声部,亦是最难、最具穿透性和力量的一种。

亚伯特·库维辛拿手的是卡基拉,声音低沉如野兽低吼,似滚滚雷声。与歌声形成对比的是他手里的一把电吉他,乐句轻快灵活,幽默不羁。

亚塔乐队四位成员,鼓手是一位银色长发、脸如雕塑的老爷子,岁月(和酒精)也没有摧毁掉的神样轮廓。贝斯手东亚脸孔,长身玉立,鞋子和裤边都是暗暗的红色,也是老掉的帅哥。亚伯特自己是随时能开卡车上路的西部客模样,另一位坐着拉马头琴,也唱歌的年轻人却是一个异类,穿传统服装,一张腼腆的蒙古面孔,必要时用琴弓击打琴弦加入节奏的狂欢。临近末尾时他站起来春风得意地唱了一支传统的情歌,还款款走了几个舞步,如大鹏展翅马回首,风骚极了。

亚塔乐队成员

《成吉思汗布鲁斯》里,盲眼布鲁斯歌手Paul讲过布鲁斯和图瓦音乐的相似处——都以古老的五声音阶为基础,都有大量的即兴词曲部分。亚塔的大部分作品改编自图瓦民歌,布鲁斯和图瓦音乐融合无间,蓝调沉郁的色泽和喉歌者的频率亦相契。

亚塔的音乐里,传统图瓦歌曲也有保持原貌的时候,但不多。演至末尾,才有亚伯特和马头琴乐手的双声合唱,歌声旷远,琴声如诉,最最传统用来形容草原音乐的话语用在此时非常贴切。

有时候唱的确实是图瓦的歌谣,但是漾出布鲁斯的味道。如果说恒哈图是和声的震动与和谐,幽微处见真章,亚塔则以旋律和节奏为骨架,电吉他和马头琴两条线交织、跳跃,掀起一浪浪的声潮。

有记者问过恒哈图的老爷子们,对老伙伴亚伯特的音乐怎么看?实话实说,“不太喜欢”。但合作不成友谊在,战马音乐节发布会上,恒哈图和亚塔的成员们坐前后座,彼此相谈甚欢。亚塔开场前,恒哈图的两位老爷子拿着票出现在入口处。当年玩摇滚和爵士出身的他们,也想看看继续往前走的亚伯特变成了什么样吧。

珊蔻

珊蔻与乐队(Sainkho Kosmos)

问恒哈图的Sayan Bapa,你们的音乐离世俗近还是萨满通灵的另一个世界近?Sayan答:“我们是在世俗一边的。”没有机会采访珊蔻,但如果拿这个问题给她,她的回答很可能是“离萨满更近”。

出生于图瓦一个小村庄的珊蔻·娜赤娅克(Sainkho Namtchylak),从小便由祖母教会喉音。她在图瓦首都Kyzil学习萨满教,后赴莫斯科加入前卫音乐的圈子。

在图瓦,女性被认为不应该使用喉音(最近十来年禁忌已被打破)。但萨满不限于男性,女萨满亦会使用泛音唱法通灵。

图瓦人相信万物有灵。万物皆有自己的声音,人们通过音乐与这些声音沟通,继而与有灵的世界通话。

在信仰萨满教的图瓦国,萨满被认为是人与神灵之间的使者。在萨满的世界,声音是连接不同世界间的桥梁,鼓被认为是其中最有力量的介质。

泛音唱法(overtone singing/overtone chanting)亦即喉音唱法,也分为呼麦、卡基拉和西奇三种,加上各种呼应动物和自然界声音的发声方式,与应当时情境而发绝对不会重复的音乐、唱词、念白、呓语一起形成萨满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

珊蔻的乐队包括一位管乐手,乐器有黑管、萨克斯,以及一支类似箫的吹管乐器;一位鼓手,除了打鼓还有各种小玩意儿,会用易拉罐、空矿泉水瓶、竹板等发出各种声响;一位日本中老年乐手模样的吉他手;一位人琴合一的矮胖低音贝司手。

珊蔻自己,厚厚的银色短发戴棒球帽,披长纱遮面登场,着轻柔材质的层叠长袍长裤。她不是预想当中如神降临般立即笼罩舞台,而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与舞台相互适应。

珊蔻

这个过程很有意思。长纱是她舞台仪式感的一部分,亦像小女孩的玩物,她掀起又放下,捏着长纱的一角在台上走来走去,似乎无法安定下来。麦克风的线也是珊蔻反复整理,始终觉得放不对地方的物件。还有矿泉水,她把小小一瓶水放在不同的地方,很少有音乐人会在台上纠缠于这些细节。

她一定是一个对环境非常敏感的人。也是,萨满的职责便是接受和理解周遭的声音,以它们为桥梁,将桥梁另一端之灵之化作治愈的力量。

珊蔻需要适应环境,作为观众的我们亦需要适应她。她不是乌仁娜那样任何人都会立即为之吸引的草原女声。她的声音内向、幽微而多变,长段的吟诵既没有光明万丈的嗓音质感,也没有明显的旋律和节奏。

要唱了几首歌,头纱褪去后,才能渐渐进入珊蔻的音乐世界。她的乐队风格偏爵士,器乐清简巧妙,像空气中悬浮的星尘环绕在周围。

要形容珊蔻的声音很难,形容状态容易一些。进入状态后,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是在舞台上。像她混合的打扮一样,珊蔻的身体语言亦混杂,既常常在舞台上小女孩一样轻轻跳动,几乎没有一刻静止,也会走出成熟女性风情万种的舞步。她会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唱歌,笑容迷茫纯真,也会收紧喉咙挤压出低沉的旋律,一顿一回首几声笑仿佛来自地狱。

从她喉中发出的颤音和泛音渐渐扭曲了整个空间的线条。不同的人格,或者说生灵通过她的声音进入这个空间,念、唱、嗔、驰、喘息、低吼、狞笑、尖叫,轮番登场。

珊蔻乐队的鼓手也很神,除了会唱,还会“呀呀降降”地和鼓拍一起发癫,情形类似鼓里的灵附体,激起看客一身鸡皮疙瘩。还有一段更疯狂,乐手们集体通灵,管乐手疯狂击打腮帮子,其余的各显神通,鸡鸣狗叫,沸反盈天。

当晚是管乐手的生日。为他庆生时,珊蔻清唱了一段图瓦语的祝歌,如梦似幻,像一缕轻烟散入空气。音乐会到这里就像是结束了,一起一止都近无声,后来的返场唱了什么反而记不得了。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