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戴玉的男人

毛尖
2018-09-22 08:59
来源:澎湃新闻

见过李敬泽老师四次,两次戴玉,两次没戴,第一次玉纵横捭阖,沁色浓烈,后一次白玉修长韬光,春色暗藏。他不戴玉时候用敬体,第一人称干活;戴玉时候用泽体,第二人称修辞。他的新作《会饮记》,是戴玉时候写的,满纸的“他”。

李敬泽 摄影:先锋书店钱小华

《会饮记》好看,我一个星期看了两遍。《会饮记》耐看,看第二遍跟看第一遍似的。全中国只有他一个人能这样写,或者说,敢这样写。他提起笔的时候,内心人设是太宗,文学人设是李白,会饮十二篇,开场都磅礴。

《会饮记》书影 出版社: 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咸阳机场,全中国最能吃一碗好面的机场。这是《银肺》开头。

这个冬天,它让我想起当年的五国城。这是《坐井》出场。

他坐在台阶上,望下去,天下热闹。这是《考古》首句。

此处登临,一年一度,已是第六回了。这是《山海》开局。

溥天之下率土之滨,李敬泽的世界观是作家中最辽阔的,姑娘的腿长,“从北京伸到布拉格”;天上星星多,“从秘鲁直到法兰克福”,他的动词体系是横霸、澎湃加旋转,文本底色是风雪荒野暴雨星辰,他的前世想象是,“匈奴人或鲜卑人,立马阴山,大地向南展开,如风如电,直到地之尽头,海之北缘”,《会饮记》因此时不时有一种武侠的况味,“那是莽荡江湖是流不尽的英雄血是挟一枚铜豌豆冲州撞府”,然后,“雨下来了,暴烈的、尖锐的、冰凉的雨,万箭齐发,他无遮无拦。”

雨水莫名地把李敬泽从太宗变成徽宗,他突然就有点软弱,隐隐海浪涌上来,他不是李白了,他换下他的褐橙玉勒子,系上他的青白玉,他现在是姜夔,他变得清空、骚雅。他转身关注本雅明和阿斯娅,并且以一个过来人的绝对把握向本雅明发出警告,你在莫斯科表现得很愚蠢,阿斯娅根本不爱你。他读萧红,天才地注意到,萧红竟是不说东北话的,她不用东北话书写,他有点惆怅,这个姑娘怎么就在甜爱路上丢失了口音。这个时刻,他希望来点雨。“下雨吧,下雨吧。”

“天上下着微雨。”“雨敲窗如诉。”“风雨交加。”《会饮记》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刻,李敬泽在这些时刻换玉。这交换的刹那最迷人,他会突然变得万千可能,既壮丽色情,“树在翻滚,山在起伏喘息,山要站起来”,又野生敞亮,“那女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如一棵麦,站起来一开口,竟是风雪大作”,同时又清奇缠绵,“一只狐狸踏碎了一粒露珠。”

《会饮记》目录

树是李敬泽,山是李敬泽。麦是李敬泽,风是李敬泽。狐狸是李敬泽,露珠是李敬泽。他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矛盾现象,他坐着教主的位置,做着民女的梦。《夜奔》是《会饮记》中最小说的一篇,他甚至罕见地写实了一个女性的身体,紧绷的腰腹,沉甸甸的乳房,李敬泽之前写女人是未来主义的,基本方法是用耳朵尝用舌头听,这次他用肉眼看了,江湖传奇因此秉具了一种现代情色,虽然这情色依然是考古派,马哥和北方雨夜中痛哭的女人,现如今在一起吗?

一本《会饮记》,没有一对最后会饮一处。本质上,李敬泽是一个享乐的禁欲者,只在隐喻中达到至乐,在弃绝中流露真情,他的文风五湖四海顾盼生姿,但他又拒绝风尘不屑小资,就像他胸前的玉,既是触摸的邀请函,又是清新的免战牌。身处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带一本《会饮记》上路,它可能弥合也可能更激烈地打开你内心的缝隙,但毫无疑问,你可以藉此一探这个时代的文化风俗,以及这个文化最高阶上男人的肉感心灵史。

而就我个人而言,看完《会饮记》,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像毕飞宇这样的直男,说起李敬泽的时候会有一种奇特的暧昧,“他的书到处都是我身体的压痕,”这个,应该就是“会饮”的历史效果图或者说中国表情包吧,毕竟,会饮的副题是情爱。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