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女篮做随队翻译

2018-09-15 10:08
上海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路易吉

编辑 | 舒舒

那是一年前的秋日,阳光温暖和煦,空气里还有几分夏季未褪去的燥热。我突然接到人力通知,将要被借调去女篮做一个赛季的随队翻译。

我一脸懵地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听说我接到这等不可思议的活计,纷纷热心地帮我查询起这届女篮的赛制和信息。朋友们则把这看作一桩稀奇的趣事,主动提出要帮我恶补篮球知识,还开玩笑说让我好好干,争取以后当上CCTV5的国际解说。

而我却仿佛被施了泡头咒(注:哈利波特里把鱼缸套在头上的咒语),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白茫茫空荡荡的脑袋里此刻只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去,还是不去?

作为一个毫无运动细胞的人类,我对篮球这项运动的了解仅限于高中看过同班男生打球,和瞄过几眼电视上的篮球比赛。连场上几个人都搞不清,更别说什么规则和术语了。唯一一次参与是在公司组织的趣味篮球赛被赶鸭子上架,结果还闹出了抱着球跑的笑话。

那年十一月,我打理好背包和心情,向着一个全然未知的陌生领域迈出了脚步。

 / 初见外援 / 

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陪外援体检。临去之前,从未近距离见过任何“体育明星”的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搜遍了国内新闻网站上能找到的所有图片和信息,试图拼凑出这个接下来可能要与我朝夕相处几个月的人的模样和性格。

但搜来搜去都只有同样的两张照片和一篇稿件。我叹了口气,合上电脑,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起来:运动员会不会脾气不太好?会不会很凶或者很高冷?跟我这样对运动一窍不通的小白大概完全没得聊吧?

虽然来之前已经在网上查过照片,但头一次见面,我还是在心里小小吓了一跳。

外援是个美国来的黑人姑娘,身高接近两米,肩宽臀翘,肌肉线条流畅发达。往体重秤上一站,指针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一百一十公斤。她忙着抽血、验尿、量身高,我则跟在后面拎着她半人高沉得像铁的登山包,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头发编成几十根小辫子披在肩上,深色的T恤和外套,下半身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整个小腿都暴露在十一月的冷风中。

“嗨,易吉,你就是我的翻译吗?”外援的声音把我飞到千里之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冲我笑着,那股有点凶的劲儿立刻就被冲淡了。

外援让我唤她“凯”。我的身高在女生中已经算得上高挑,但凯比我还高了接近一个头。我仰着脖子跟她聊了不到十分钟,后颈就开始有些发酸。我在心里默默苦笑:看来,往后这几个月是不用担心颈椎的问题了。

 / 训练 / 

十二月的北方极冷,连廊旁结了冰的水池上落着厚厚的白雪。

早上8点半,体育馆里还没有暖和起来,我把手缩在外套里,看着姑娘们把背包挂在椅背或放在地上,一边跺着脚往手上哈气,嘴里说着好冷,一边习以为常地脱下厚重的羽绒服,从包里拿出运动鞋和训练服换上。

先热身,紧接着是两组体能训练,稍作休息后,李导开始准备“摆战术”。

“分成三组,轮流攻防。”其他队员们对流程都很清楚了,不过李导还是特意说明了一遍,好让我翻译给凯知道,又亲自用刚学来的英文跟凯确认:“You, defence.”看到凯点头表示了解,才下令道:“来,先走一遍原来的(战术)四。”队员们迅速各自跑位,短发后卫姑娘一边带球,一边扬手比出一个“四”,同时口中用英语喊道:“Four!”球很快传到了前锋手中,又伴随着一个挡拆准确地传给了中锋,借着战术发动所腾出的空挡,中锋一个跳投,进了!球在篮筐中左右弹动几下,稳稳地落了下去。李导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好,下一组!”攻防轮换几次之后,李导抬手喊停,开始讲解当天晚上比赛中要采用的另一个新战术,当然也没忘了招手把我叫到他身边去同步翻译。

“五点投篮,五十次!”短暂休息过后,队员们集中到场地两边,开始了今天的投篮练习。漫天飞舞的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再弹到塑胶场地上欢快的嘭嘭作响。

我原以为捡球是个简单的活,看着助教和姑娘们在“球雨”里游刃有余,也跃跃欲试地想帮忙。结果刚站在篮板下,五六七八颗篮球就带着嗖嗖的风声从四面八方袭来,而且每一颗都带着巨大的力道。我还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拦,一颗球就“嘭”地砸在脚边,仿佛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让我忽然有种误入枪林弹雨的错觉。“姐姐,你快出去!”旁边的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拦下一个飞过来的球,朝我灿烂地一笑:“这里不适合你。”

投球完毕,一天的训练基本就结束了。一声哨响,队员们在场中集合站成两排。教练简短总结两句,包括教练和助教在内的所有人互相搭肩喊出队伍口号,方才下令解散。

 / 最笨的才是最好用的办法 / 

我刚得知要被派去女篮做翻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领导认怂——找个专业翻译不好么,让我一个连篮球规则都搞不清的人去做场边翻译,翻错了算谁的?谁知领导仿佛铁了心似的,好说歹说,这事还是板上钉钉了。

后来才知道,这活儿是上面派下来的,就俩要求:女的,会英语。

临时被赶上架的鸭子得知反抗无门,内心充满了不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下单了一本《篮球专业词汇中英对照》,那天晚上,我准备好新书和纸笔,郑重其事地打开电视换到中央五的篮球直播,正式开始提问和学习环节:

——哦哦,每队五个人,记下来记下来。

——哈?后卫站前面,前锋站中间,中锋站后面?这谁起的名字?

——啊啊啊,裁判为啥又吹哨?谁,谁犯规?

——诶,为什么罚球有时候罚一个,有时候罚两个?

……

啊,这大概是我老公看得最不安生的一场球赛了。

一场球看完,场上几个人和比赛多长时间这种“入门级”问题总算是搞清楚了。只是后卫中锋和前锋的“混乱”位置关系实在难记,我就在笔记本上画上半个球场和5个小人儿,一一标上名称,每天打开复习几遍。

规则搞懂得差不多,接下来就是专业词汇了。新买的书派上了用场,没事就拿着翻几页,凭着我不存在的“篮球直觉”,把看起来重要的词挨个儿标记出来。

作为一个对篮球半窍都不通的运动小白,最笨的办法才是最好用的:大衣口袋里时刻装着笔记本和笔,教练、助教和队员说话中的所有听得懂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统统记下来,白天在场边先把中文意思搞懂,晚上回去再查字典。

一两天的尝试之后,我发现这种误打误撞的学习方法居然意外地适合。在训练和战术中出现的专业词汇虽然很多,但重复率也很高。几天下来,需要记录的新词汇越来越少,就算冷不丁再冒出个新词,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而凯也笑嘻嘻地帮我宽心:“别担心,易吉,虽然你在篮球方面不专业,但我专业啊。”事实也果真如凯所料。无论我是用大白话生翻硬造,还是自暴自弃地上手比划,她都能迅速get到我的意思,让已经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种尴尬场景的我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凯忽然神神秘秘地发来一条微信:“易吉,你要火了。”我点开她传过来的一张instagram截图,大意是:“我有个敬业的小翻译,词汇书走到哪带到哪,笔记做到停不下来……”外加一堆可爱的emoji,附图是我俩在球场旁被拍到的照片。我回复了一连串“笑哭”的表情,才恍然发现那段最彷徨最忐忑生怕下一个词蹦出来会听不懂的日子,已经悄然远去了。

 / 运动员们吃什么?/

亲朋好友们听说我要去女篮当翻译,惊讶之余也会评论一句“伙食肯定差不了”,就仿佛我之前每天都在吃糠咽菜一样。

运动队的伙食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这可是省队耶,是要参加国家级联赛的队伍,吃饭大事肯定不能马虎吧?在我的设想中,应该会有一个穿白大褂的营养师,每天细致观察队员们的身体情况和训练状况,写下食物配比精细严谨、美味与营养兼顾的食谱。然后由大厨精心烹调,直达每位队员的餐桌。

陪凯去体检的那天,我和篮球俱乐部的同事大哥在检查室外面边等边聊天,忽然想起这个好奇许久的问题,就问了出来:“X哥,女篮的队员们平时都吃什么呀?”

“就正常吃啊,什么都吃。”大哥被我问的有些茫然,拿出手机,打开他们的聊天群给我看最新的视频:姑娘们正对着一桌子海鲜大快朵颐,还不忘了冲着镜头笑得灿烂。

第二天是我正式跟队的日子。中午,我跟着队员们来到一个有两张大圆桌的包间。其他人都熟门熟路地进屋坐下,恰好空出两个位置给我和凯。我迫不及待地打量起桌上的杯碟碗盘:红烧鱼、炖排骨、烤鸡翅和酱牛肉散发着肉类的芬芳,几盘蔬菜偶尔也会受到宠幸。黄橙橙的蛋炒饭和松软的馒头堆满了两盘,勾芡的蛋花汤安静地荡起波纹。好吃,我边嚼着排骨边想道,不过这跟我想象中的精密营养餐好像不太一样呢?

随后的几个月,我跟着球队三天两头地飞去不同的客场,吃过了不同地方的饭菜,这才明白当初同事大哥所说的“正常吃”并非夸张。早饭通常是酒店自助,午饭和晚饭则是领队在前一天晚上提前点好的菜,十人一桌,像是升级版的旅行团团餐。

不同城市的“团餐”之间也有所差别。比如山西的餐桌上总是会有大盆汤面,每个人的碗筷旁还预备着一小碟陈醋,大概是给加进面汤里喝的;到了东北,就少不了酸甜的锅包肉和油汪汪的地三鲜,再加上一大锅冒着白雾的酸菜炖五花肉血肠,能让人全身心地沉浸在咀嚼和吞咽的喜悦中。

上海的小杨生煎,山东金黄流蜜的烤地瓜,北京稻香村和鲍师傅的肉松小贝,新疆的大枣夹核桃和巴旦木。在客场的停留时间短暂,觅食机会就显得更加珍贵。美食入口,我仿佛听到自己体内的多巴胺犹如窗边风铃叮咚脆响,宣布我与美好之间的沟壑已被填平。

然而,并不是所有地方的饭菜都如此合心意,来到新疆的第一顿饭就是个下马威。原汁原味的羊肉膻气从口腔直冲脑门,而洋葱不仅没有掩盖、反而助长了这种气味的变本加厉。等我不死心地把桌上煎炒烹炸的各式肉菜挨个试过,一桌人已然走了大半。我把一盅老酸奶喝得精光,又顺了两块素净的烤馕,也匆匆回了房间。

“凯,你最喜欢吃什么?”刚到基地时,我受教练之托去询问凯的饮食习惯。

“肉类我只吃鸡和鱼,其他都Okay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诶,别的肉都不吃吗?猪肉、牛肉……”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凯,她被我惊讶的模样逗得噗哧一笑,露出一口简直可以去做牙膏广告的洁白牙齿。

“嗯,其他的都不吃。”她耐心地挨个回答我的问题:“不,不是宗教信仰,只是觉得其他肉太heavy了。”

我将凯的要求原样转述,于是此后每日的餐桌上都会多出一两道鸡和鱼的各种做法。

一起吃了几顿“团餐”之后,不知是大厨技艺高超还是华夏美食博大精深,凯的一颗美国胃居然对满桌的中国菜适应良好,并且迅速寻找到了几道最爱的菜肴。她总能在最准确的时机按停圆桌的转盘,让菠萝咕咾鸡(没错,大厨的新发明)或干锅嫩鱼块停在面前。等到两者被哄抢一空后,剁椒烤翅也是不错的选择。

除了酷似沙拉的大拌菜,油汪汪软糯糯的地三鲜居然超越各种冷盘热炒,一跃成为凯在蔬菜类别中的最爱。大概,对土豆恒久不变的爱就是:不论你变成炸薯条还是地三鲜,我依然爱你。

爱归爱,认不认得出还得靠眼力。有一次,服务员端上一盘酸辣土豆丝。厨师的刀功很好,将土豆炒得极细极脆。凯一连夹了两筷子,赞不绝口,转头问我:“这是什么菜?”

“土豆啊。”我如实作答。

“No way!土豆怎么可能长这样?!”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 她们不是球员,只是女孩 / 

做随队翻译前,我曾经好奇而忐忑地猜想:这些即将与我共度未来几个月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时,我对她们的了解仅限于“运动员”一词。她们的生活,在我看来大概就像是中央五台每天都在放映的运动比赛,和体育报道里那些拼搏努力的溢美之词。

直到第一次见面,她们没穿比赛服,头发刚刚吹干,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蒸腾的水汽。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啊,这姑娘的眉型真好看。

除了要早起飞去客场的时候之外,上午通常是要训练的。每天午饭后到午睡前的这个时段,走廊里飘荡着被浴室热气蒸腾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刚洗干净的比赛服挂在房间门口,只留下狭窄的走道。让人想起老电影的小巷从二楼窗户里支出来搭到街道对面的七横八竖的绳子和晾衣杆。走动的声音和嬉笑声从楼道里传来,窗外落满白雪的树枝在寒风中晃动,雪花簌簌地从枝头落下,在开着暖风的房间里看来仿佛不太真实。

洗完澡的姑娘们敷上面膜,在走廊上串串门聊聊天,薄透的面膜仿佛神奇的易容面具,让整个人的气质都柔软下来,就像沐浴后换上的棉质白色T恤。那些被誉为“铿锵玫瑰”的强硬和拼搏,都可以暂时装进商场的存包柜里。

在这样喧闹又宁静的时刻,她们不是球员,只是女孩。

晚上的治疗时间是另一个护肤高峰。姑娘们敷着面膜,两三个来早的或坐或躺在治疗床上,其他人坐在一旁的“候诊区”聊天等待,或是从门口探个头进来,发现人太多就晚会儿再来。队医和男助教有时也凑热闹,很有兴致地要来几张面膜贴上,美其名曰要保养下脸上的“沟壑”。

队里的姑娘们大多二十几岁上下。放到平时,就是刚经历完高考进入大学校园的年龄,也正是爱美之心蓬勃发展的时候。但在运动队里,在赢得比赛才是最重要目标的大前提下,“爱美”的需求只能被无限压抑。

化妆是不可以的,因为会被汗水冲花。但姑娘们并不会满足于这种迫不得已的素面朝天。每天化妆不现实又浪费时间,那就借助半永久呀。纹眉、纹眼线、接睫毛,做上一次就能管用好久。姑娘们对于这些“小心机”并不避讳,平时也会大大方方地聊起。颇有一种“我就是美,你能奈我何”的飒爽。

除了化妆,运动员在穿着方面也难免许多局限。训练穿训练服,比赛穿比赛服,就连去客场的路上都得被黑色羽绒服结结实实地裹到小腿肚。职业运动员的穿着打扮,通常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大概是因为平时受限太多,姑娘们的私服风格便有些不走寻常路。有的喜欢收集粉色配饰走甜美路线,也有人偏爱帅过男生的炫酷风。我曾看过姑娘们的私服聚会照,大长腿配上短裙热裤简直无人能敌。再化上精致的妆容,跟训练场上就是一百八十度的视觉反差。

只可惜这种场景我至今未得亲眼见到。为什么呢,因为联赛期间是没有休息日的呀。

 / 仓促的离别 / 

时间是一剂奇效药,专治慢热。随着我渐渐与凯、队员们和球队的每一个人熟悉起来,酒店前台悬挂着的电子万年历也滴答滴答,从十一月走到十二月,再到一月。

一月中旬,凯因为意外拉伤,连续缺席了几场比赛。我的日常也变成了陪同队医看诊和陪做治疗。在有比赛的晚上,我和凯依然坐在球队席上,她只能在场下为队友加油,而我则沦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看客。

那时,赛季已经进行到最后几场。以球队当时的战绩,冲入季后赛希望渺茫。而凯由于一些私人事情,希望能够早日回去美国处理。

某场比赛后的晚上,我刚回到房间,球队经理敲开了我的门。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告诉我凯的伤势虽然接近痊愈,但近期仍无法上场。加上她归心似箭,所以球队决定允许她提前回国。并且已经为我和凯订好了第二天一早返回的机票,以及凯随后飞回美国的机票。

“正好,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球队经理笑着说。两个多月几乎没回过家,他认为我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是高兴的。“对了,你先别跟老外说,待会领队会跟她谈。”

所以,这就结束了?

早就想过,总是要离别的。但那大概是在不远的未来,大家拖着箱子在机场,笑着挥挥手说以后见,然后转身离开也许再也不见。

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明天。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完成最后一晚的翻译的。只记得回到房间,看着小鱼姐塞给我的淡黄色封皮的《摆渡人》,终于放肆地大哭,哭到眼眶红肿、眼泪干涸、嗓子和脑子都不受控制地疼起来。也许,就这样结束才是恰到好处吧。就像停在夜空顶点不再下坠的绚烂烟花,只有在记忆中才能永远不褪色。收拾东西时发现连化妆水都恰好用完,所以我宁愿相信这是某种注定。

再见了美丽的姑娘们,虽然也许再也不见,但愿我们内心夹岸与前方道路都有群花绽放。

(本文编辑自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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