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鱼阿爹”,还想和你饭后去走走

2018-09-26 11:54
上海

他照例是那个吃得最快的,一大碗白米饭,两块红烧肉,两大筷子青菜,一勺子汤,一下子就见了底,吃完他便先走出去忙活。

我照例在桌上磨蹭着,他像是算准了时间,在我放下碗的时候,咳嗽了两声,扯着喉咙,“走,我们走走去。”饭后的走走从记忆开始便是我们爷孙俩心照不宣的一种习惯。他用那双厚厚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把自家的每个塘子都兜一遍。

“这个塘子养的是甲鱼,你看到没有。”

“哇,小甲鱼在睡觉吗?”

“嘘,小点声,他们要动了。”

塘和塘之间是窄窄的小路,两边种了各式的果树。例行巡完塘后,他总是去拿个篮子,到应季的树下采下一筐子果子。从夏至冬,葡萄、琵琶、樱桃、李子,每一个季节都是不一样的滋味。

果子长得高,他两步一跨,便爬上了树,我就在树下当他的篮子搬运工。有时他从树上下来,发现递下的果子都被我消灭得所剩无几了,他却高兴得很,他总是喜欢看我吃的。

乡里有过爷爷不少的闲话,大体不过是他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带了一帮人回乡开凿动工”叮叮哐哐“一阵好打。等过了一段时间,大伙过去一瞧,挖了好多个塘子,竟跑回这水气氤氲的偏僻地方里折腾起了特产养殖。

爷爷养殖做得很不错,但却愈发忙了。每次找他,我都得绕着家里的塘子跑一大圈,在每个塘子里细细地辨认他的身影。爷爷也不再穿白衬衫黑西裤了,他重新穿回了庄稼人的衣服,脸也开始晒得黑黝黝的。

那时,天天家里都聚满了人,即使忙碌,他是意气风发的。每日三点,爷爷都会起床兜塘。我有时也会闹着要跟着去,他拗不过我,就让我骑在他的肩上。

那时候天还是完全的黑,他打着手电,背着小小的我,走在狭窄的路上,每一步都是踏实的路。

爷爷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五个妹妹,他早早就出去谋生了,念书也只是念到小学。许是因为此,他对父亲很是严厉。听奶奶说,以前的父亲只要听见他自行车的摇铃声,总是一秒回归书桌。

父亲送过爷爷许多的笔记本,爷爷也尝试作过写文章,写了一大叠,却被他一股脑的烧了。他对于读书总有一些奇怪的固执。

小学二年级,那日是校园开放日,我当时成绩不错,便邀爷爷去参加。我7:00上早自习课,他7:10分就到了。他到我学校大约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当时我正在描红,老师轻拍了我,向窗外一指,是他。

我坐在屋里头,他站在窗外头,我偷偷地瞅了他一眼,他虽仍是一贯的神气,但我看得出他竟有些局促,还换上了白衬衫黑西裤。

旁边的同学悄悄对我说,“你爷爷是全校来得最早的家长了吧”,我可真是得意极了。放学后,我和他一道走回家,他对我说,“我看你写字的姿势太过偏下,人要挺直背。背挺起了,字也挺起来了。”我心里有些不满,本以为他会夸赞我在学校的表现,却只是在意我的写字姿势,便故意与他抬杠。“字写得好不就成了,何管他姿势呢?”他却没了平日与我的嘻嘻哈哈,一本正经地与我说:“拿着笔,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一年又一年,家乡发展得越来越好,开了越来越多的工厂。“养殖”与他们比起来,早已是昨日黄花,不吃香了。爷爷不再是什么大老板,家里来的人陆续少了许多,只剩下几个小工。

那天,我照例在塘边玩,乡里的几个大人也在那儿。他们看我一人在那,便来逗我,让我叫爷爷“老甲鱼”。他们围着我笑,我看见爷爷在向我走来。我觉着好玩,便应着他们叫了一声“老甲鱼”。他们笑得更欢了,但我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爷爷撇过了头去,上前拉过我急匆匆地走了。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儿,偷偷地看了看他,却瞅见他的眼睛有点儿红了,可着急坏了,忙说“对不起,我再也不这么叫了。”他却弯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呢?我不知道了。

这件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叫我走走了。终于有一天,他又来叫我了,“我们走走去。”我高兴极了。我们照例去兜鱼塘,他还给了我抓了一只小乌龟,我一手牵着他,一手捧着小乌龟,又神气了起来。

那天的事,谁也没有提,好像都忘记了。但是我却知道,他再也不兴致勃勃地带我去看小甲鱼了。

他像从前那样介绍塘子一样,热心地向我介绍他种下的小菜苗,也是拿着篮子,装上一大把蔬菜让我回家时带着。我总是感觉不到他生病了,他像以前一样,总是热火朝天,脚踩的是踏踏实实的土地,种出的是实实在在的果实。

后来,他去医院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每周他都瞒着医生、我的父母,偷偷开车回家,照看他的菜地,我们都拿他的固执束手无策。

那时我在外地上学,每天打电话给他,他和我聊的最多的就是食物,他做的一手好菜,总是在等着我回去吃他准备好的食物。再后来,爷爷已经不能够做什么体力活了,疾病把这个“闲不住”的老人给活生生地按住了,奶奶接过了他的斧子和厨勺,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吃。

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儿,就是努力地吃,认真地吃,好好地吃。

去年八月,他已经许久没有与我走走了,那天晚饭后,他竟喊了我出去。那时他厚实的手已经瘦的没有什么力气,握起来都是水气。他像从前一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但却没了以前的气力。

我们走一会,歇一会,也终是把乡里走了一圈。我们路过了许多人家,一一进去打了招呼,爷爷的声音许久没有那么洪亮过了,“这是我孙女”,他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了一遍。

他从来不过多与我谈论我的学业,但那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他嘱咐我说:“孙女,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以后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永远也不要把物质放在第一位,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情。”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的走走了。

今年年初他走了,在灵堂里,有一个小孩走上前来,悄悄地叫了一声“甲鱼阿爹”,我的眼眶湿润了。

【作者简介】

我是王睿,南师大中文系学生,苏州昆山人。阅读与行走,音乐与摄像,写作与思考,记录并寻找。“人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胃而活的”, 在找寻胃以外的存在意义。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多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王 睿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图片来源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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