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马鞍山钢铁厂职工子女的旧时光

2018-09-13 09:05
上海

现在居住的小区都实行降噪,对噪音级别都有严格的控制,声音超过五十五分贝基本可以判定为扰民,小区一天到晚静悄悄地,只是偶尔有几只宠物狗跟着主人遛弯时才会发出几声“汪汪”算是打破空间的宁静,或是傍晚时家家户户厨房中的锅碗瓢盆撞击时才会惹出一点嘈杂。

然而,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时耳畔充斥的经常是“哐当哐当”“乌鲁乌鲁”的噪声,一听便知:火车要来了。

二十年前的马鞍山,居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家家户户也都没有太大差异。在大环境的影响下,整个城市的生活基本靠着“三驾马车”——马鞍山钢铁厂(以下简称“马钢”)、十七冶冶金公司和山鹰造纸厂产出的效益维持运转。

关于“马车”的排位也有讲究。名列第一的马钢在“三驾马车”中资历最老。上世纪五十年代,它依凭着马鞍山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在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下起步,历经马钢几代人的艰苦奋斗,保持住了市里企业的龙头位置。

原初,这是一家以铁矿石为主要原料开展生产的钢厂,基本的生产流程就是根据市场需求将原料做成汽车钢板、楼房钢筋、船舶挡板等钢材成品,最终运输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

作为小城经济发展的中坚力量,马鞍山的居民家庭中有很多人都供职于此。可以说,这座钢铁厂集结着马鞍山的人心,更成了小城的一个标志。这里的人们谈起它,感情中也总是带着如数家珍式的熟稔与自豪。

钢铁厂从原料的获得和补充,再到生产完成后走向世界各地的过程,都少不了运输这一环。既然要运输,交通方式自然成为了首个需要考虑的因素。

马鞍山在经济条件允许后,首先就提出了要为马钢修建铁路的计划,此铁路专门负责马钢厂区部分之间的联系,用于原料和半成品的运输。

很快,铁路修建完毕。准确地说,应该是铁路网,就和地图上四通八达的水系图差不多:两条长长的钢轨光滑银白,跳跃着亮晶晶的斑驳,延伸着;离它不远,平行往上的位置,又躺着两根结构相似的平行钢轨;旁边一些的位置,有可能又斜插过另两根弯曲的钢轨,似是这一条分出来的支流——远望。差不多同错综复杂的水系,只不过换水为土,旁边是混杂的黑土,还有小石子,松散地附着在两根铁轨的四周。

铁道口的周围散落着一些住家,不过不起眼。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的组合,也不知道之前是否复杂些。

厂区的区域面积有限,铁轨虽然在眼前纵横交错,但也不是四通八达,虽然一眼难尽,但也不是无限延伸。此次修建的所有铁轨在完成运载任务后的结局各不相同,有些端头在厂区内结束,另一些端头会直接接入马鞍山火车站的铁路场站等待与更大的交通线汇合。

2018年大雪覆盖下的马钢厂区铁轨

运输铁路是环绕厂区的命脉,黑色的火车厢在上面来回往复,搬运着一箱箱货物,同时也传递着财富和希望。所以车厢里沉甸甸的矿石或者货物在我们心中也是带着光环的,谁都不敢去干扰它们的运行,甚至连接近它的勇气都没有。

在那个物资不充裕的年代,年纪尚小的我们,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多想感受一下开到家门口的火车车厢的触感,那个看着黑黑的,还会喷着浓烟的其貌不扬的家伙到底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但每次几乎是一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被父亲识破,他会用严厉的目光示意我,站远一点!于是,黑沉沉的火车头拉着十几节车厢子在面前缓缓驶过,离我们近得都能看到上面铁石堆积留下的厚厚的黑渍印子,我们也只能听从父辈的话,站在离铁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巴巴望着。

只是不能“亲密接触”,近距离的感受还是可以。厂区铁路是我们看望祖母的必经之路。

父亲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后座载着我,每回经过铁轨,多半是能遇上火车,要停下车子等火车驶过,大人们管这叫 “火车挡道”。其实从这个“挡”字就能看出他们心中对火车的到来并不抱着友好的态度,总觉得出门碰上火车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本来约定好的事情可能要延宕了,也都稍稍叹着气。但这都是长大以后的我才逐渐明白的,当时这些人的情绪在我都是一个谜。骑行的他们会捏下刹车,缓缓地滑行至挡道的起落杆前停下,脚落到地上,一齐等着,目光大多投向火车。有的人还会趁这个时候和旁边等待的人自来熟起来,讨论眼前这趟火车的下一站,火车铁皮车厢里的产品成色等,通常这些人的情绪可以带动身边还在观望火车动向的人群,不一会,大伙纷纷放弃观望,转而和身边赶路的人搭起话来……铁轨戒严时间短则个把分钟,长的时候可能会要十分钟。

等待的工夫,铁轨道口就聚集起了一大批人,大伙基本都停下车子暂时放松了赶路紧绷的神经,投入到日常的侃大山队伍中……那时的我是希望火车的车厢可以再长一些的,因为我喜欢沉浸在周围人闲聊时的那种闲适随意里。

父亲也很有创造性,他将“火车挡道”的这会工夫妙用为给我开眼看世界的科普课堂。他指着火车告诉我:火车从哪里开来,车子上运的什么,要往哪里开等;有时遇上面前的火车突然停驶,咯噔一声巨响,他又会郑重其事地给我介绍火车“扳道”现象……一起等待的人中,可能就有哪位热心的大伯加入到了我们的讨论中,他和父亲就在对我的“讲授”时开起了话题的“小差”,他们从“火车扳道”说开去,谈及很多其它的方面,在旁的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时间在父亲和周围人的谈论中总是过得很快,等到眼前火车厢不再有另一节车厢与之相连的时候,起落杆就抬起来了。铁道口已经积压了很多“拨”人,这时,有人早就准备好发动的摩托车,踩准了油门想从人群的空隙中钻过,可望了一眼身后等待的人群,即刻松了脚下的油门,跟着“龟速”的队伍慢慢行进。

剩下的等车人情绪也是迫不及待的,一个个按着车铃,鸣着喇叭,但总是很有秩序。谁自行车的脚蹬子不小心刮着了另一个骑车人的脚,人声道歉的声音混杂着交通工具的马达声,热闹非凡一阵后,铁道口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厂区铁轨的选址很有讲究,周围始终充满人间的烟火气。铁轨之上,厂区的周围,被漫天的黄土和灰尘覆盖了大部分,每天运载的都是成吨的矿石和钢厂生产出来的成品,没有一辆客运列车从这里经过。

然而我们经过的铁道口附近有一家生产蜂窝煤的小作坊,有几个工人在里面常年劳作。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蜂窝煤刚刚生产出来的样子呢。灰黑的房间里,煤球从模具走道上面“顺”过一遍,就成了蜂窝煤的形状,工人们熟稔地将它们捡进蛇皮袋里。

铁轨的另一侧是一条小河,几户人家临着小河而居。傍晚,做饭的房屋烟囱会飘出几道炊烟,似乎还透出缕缕佳肴的香味,这些都给过往焦急的心多少带来一丝安慰。

遗憾的是,几年之后,厂区铁轨周围进行环境整改,不仅关停了小河周边的煤作坊,几户人家也相继搬走。如何也拼凑不出当初心向往之的温暖了。隔着岁月,最终,这种或断或续的生活场景片段给我的那份安稳踏实再也无处可寻。

十年的时光,物非人非。我清楚记得,二十年前的这里,是我们几个马钢职工子女散学之后背着父母最常去光顾冒险的地方。

等着拉黑矿石的火车到来,模仿“当当当”的戒严声,并在火车到来的第一刻就捡起附近地上的树枝,在黑泥地上比赛描画着每一辆火车的样子,看谁画得像。有时我们还会更大胆一些,跑去离这里不远的繁华商业街逛夜市,看别人摆地摊卖小东西。那时摆地摊的人多是民间拥有着绝活的艺人,聪慧和善,看我们小孩子走过来免费捏个泥人送给我们,或者变个魔术惹得我们惊叫连连。

在那个手机还远没有普及的年代,我们记下彼此的方式也就是在纸上写个名字,约定下次什么时候还来这里与对方会面。如今的信息时代再想想这种原始的方式都禁不住一笑了。

现在,光是这样做怎么能联系到人呢?当时的玩伴早就全都搬离了厂区铁轨附近,搬离了曾经算是离繁华商业街不远的“宝地”,打散到了城市的各个方位里。

小小的城,突然变得遥远陌生。如此的远距离只能靠微信和QQ尝试拉近了。不过现在,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从开始的一个月见一次面,渐渐减为半年聊一次天,再到现在的只会逢年过节群发条祝福,当年形影不离的伙伴人生的轨道早已各不相同。

我不知道他们可会像我一样,面对生活带来的各种变化,面对曾经长大的地方慢慢变得萧条,面对一户户住家和小区的居民都一个个搬离了这里的事实,面对这里的房价现在已然是全市最低,面对着离铁路五公里的楼盘已经被开发商广告宣传得天花乱坠,然而房子里还是只留下空空的沉默之时,稍稍有过一丝感叹?毕竟,马鞍山这几年大部分区域的房价都在一路走高,城南的房价接近x万元/一平米还是很有市场的。

不仅是房地产,二十年来,马鞍山这座城一直紧随时代潮流,从起步到站稳,从贫瘠到小康。

“三驾马车”的支柱工业模式早已被“强强联合”所取代了。市民的饮食起居同国际接轨,农林牧副渔向未来看齐,小孩子的娱乐方式中再也不会有看火车这一项了。各大高新技术公司一并在经济开发区悄然扎堆,城东附近设立了高新技术产业园,承接起各类高新技术项目的实施和拓展。

不得不提,园门口那块巨大的广告牌,“进军人工智能”几个大字打得响亮无比且诱惑无穷,甚至还给一旁洗浴中心拉来了生意。

几年前,这块广告牌刚刚树起之时,洗浴中心也刚刚开门迎客。前年,这家洗浴城都开分店了,而二十年前,我清楚地记得,这里可是大片大片未开垦的荒地。

二十年间,马钢历经了“盈利—亏损—扭亏为盈”几轮循环后已升级成马鞍山钢铁股份有限公司,分厂数量增加不少,生产经营范围也先后从钢铁加工拓展到了耐火材料、动力、气体生产等其它领域。然而,铁轨的景象仍然是与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火车经过的次数少了,漫天的尘土裹挟着灰黑的空气,车厢载着钢厂区的原料和产品通向目的地,带起的烟尘引得过往的人们捂着口鼻慌乱而逃。

城市中心繁华的霓虹闪烁到这片地带像是遇上了个断层,倏地一下就昏沉下去,仿佛一声长叹。

自己和祖母的家早就搬离了厂区铁路——说实在的,那里除了记忆确实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远离繁华,环境堪忧,一到夏天,蚊虫的骚扰会让人寝食难安,所以父母等手头上买房的钱刚攒够就搬了家。

哪儿住长了确实会产生很深的感情,但一旦割舍前往下一个地方住上几个年头,之前的感情就被新家取代了。这种感觉就好似张爱玲说的:“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个东西,时间和新欢。”忘记一件事物同样如此,这一下,时间和新欢两样都具备了,毕竟相比念旧,物质所能带给我们的感召力要更为深刻些。

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期待追求在任何时代都是不会错的,我以此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自己的记忆。

当然,在这一点上,马钢面临的和认识到的显然是比我全面的多:矿产资源耗尽,环境问题突出,生产能力过剩……这些年来,它们也一直在摸索继续生存的策略:光是由市政府牵头,就施行过几次厂区规划改革,改良过生产原料的配方,整治关停了污染排放较大的产业,也调整了已有的产业结构。但结果,总是如同厂区铁路上拖着车厢行进的火车,笨重且无力。毕竟,铁轨之上的火车再怎么提速也终究比不上计算机的运行速度,况且还是辆运行很久的、运载物都快要漫溢出来的老火车。

厂区铁路在这样的背景下就只能显得落寞。不过几年前,人们改变了思路,不在铁路的直接利益者马钢身上花心思了,转向挖掘铁路周边良好的交通优势——不久前,厂区附近修建了马鞍山的第一座高架桥。

高架桥的修建大大缓解了厂区周边的交通堵塞状况,不过这些都是听新闻上说的,我没有再去那里实地看过了。

斗转星移,五味杂陈,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厂区铁轨还在,这使得,我如果某天怀旧情绪泛上,还能再去看看它,然而,当年孩提的心境终究是去如烟尘了。

它们还会像两条平行线式的在原地待命,迎来送往,往返的列车来了又走,运载的货物有时会洒下一些铁矿石的碎屑,但一会就被风带走,地上又回归了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2018年大雪覆盖下,厂区铁轨装运矿石的车厢

铁轨的道口,人们还是骑着自己各式的交通工具等待火车的过去。火车提了速,戒严的时间也缩短了,等待的时间还不够露出一个微笑,寒暄几句,就要担心着等车超出的时间费用会不会算在自己的账上。于是摩托车们冲到很前,蓄势待发,骑自行车的人们留意着自己的脚蹬子,大多数的人们坐在了车中,手握着方向盘,拍着喇叭。

而我,也许会是那为数不多的行人之一,我们还是像二十年前那样,不敢近前,只敢远远地站着,望着火车车厢里那厚厚的黑渍,静悄悄地,和铁轨站成了两条平行线。

【作者简介】

我是何诗鸣,女,1994年11月16日出生,安徽马鞍山人,现就读于安徽大学文学院201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多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何诗鸣   导师 | 汪成法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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