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平凡的一生,让我慨叹小镇里的生死与人情

2018-09-27 18:30
上海

每过十来天,小镇上就能多几处废墟。可在废墟里人们是看不到往日的欢愉的,也难看到离去人的留恋。

这些被留下来的砖瓦常被认作是无用处的,凡是有些价值的早已跟着自家人驶往下一个归宿,再差一点的也被收废品的大爷早早地给领走了。而那些最后剩下的就只得等着在某个夜晚,于一片悄无声息之中被运走。好一点的仍留在这方寸之间,或是成了路,或是成了楼,总之,是再不能成从前的房的。

少不更事时候跟着大人唤杂货店的老板作小二,等记事了隐约知道这老板在家中排行老二,这或许便是“小二”称号的由来。

等到铺子拆了也没能来得及知晓那人姓甚名谁,自己倒是不知不觉成人了。该走的要走,该变的要变。

1

生于斯,长于斯,总是能够碰上几个平凡人物。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头有句话说“我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实在贴切,人们大体上是如此,这里头自然也包括了我的赵婶。

在我生长的这块土地上,管赵婶叫“阿娘”,是打从会叫人起家中大人教我唤的。在苏州口音里,“娘”字读作第一声,喊起来不免有些温软,尤其夹着小孩子的奶气,就更显亲昵了。

常言“远亲不如近邻”,而这些“邻之近”光从小孩子的称呼里便可略知几分。不光是小孩子,大人之间也有着这样的默契。男人们少言先不提,女人们却是爱凑在一块谈天,一把瓜子便是一个下午。年纪轻的管稍长的叫“阿嫂”,这样来来往往,一个年轻女子竟有四五个嫂子不止。这种交情在搬进商品房之前极为平常,如今也就显出稀罕。

赵婶便是我母亲的一个“阿嫂”,我的一个“阿娘”。说来有趣的很,提笔将写时,竟又对于这个“赵阿娘”的名姓一时语塞。这样看来,准确说出镇上人的名字倒成了一件苦差事,又自知不能完全算是个有心人,于是对过去相处过人名字的无知也便成了一桩憾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遗憾里确是透着一丝理直气壮,还就着一股子人情味:镇子上、村子里,人们谈天说地、交往的时候总是不在乎这些的。谁都是“阿嫂”,谁都是“阿哥”,也就谁都“懒得”直呼其名了。但这也并不妨碍什么,反之平添了些趣味性。

2

上文提到的“小二”算一个,想是人老了、白发苍苍之时还是被人喊作“小二”吧;还有叫“坏人”的,自然不是什么真的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面孔长得凶一些,身量高大些,逗哭了几个小孩儿。自此哪家小孩不乖,就再不是“狼来了”的唬语,成了一句“坏人来了”,就镇住了一个村子的小孩。哪怕“坏人”终将要老去,或是过几年搬走了,都还在江湖上留着威名。凡此种种的名号一时半会总不能说尽,就暂且先搁着吧。

这样一比,赵阿娘的称呼倒显出了些平淡。赵婶长得极好,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放在赵婶身上不假。天生一张南方水乡姑娘的面孔,很是白净,还透着点儿粉。不过赵婶有一点是与别人不同的,她有着一头娘胎里带来的自然卷。这卷儿给她这个人增了些俏,更多了些洋味道。

听奶奶说,赵婶当初刚嫁过来时,大伙都抢着要去看新娘子,说新娘子长得像个“洋囡囡”,就是洋娃娃的意思。可见赵婶并不只是讨我一个人的欢喜,也可见“以貌取人”这毛病是长在人的基因里了。当然,这道理还有个后话,叫“日久见人心”。

好在赵婶这人争气,没让大伙失望。别看赵婶身材玲珑,做事却麻利得很。现如今我与赵婶接触机会并不多,但儿时却常随母亲去她家串门,几次下来,就知道这赵婶做饭很有一套。她蒸的鸦片鱼成了我儿时心心念念的菜色,趁着热把鸦片鱼从锅里端出来,跟着“丝丝”几声淋上热油就能上桌了。好像那时候也不讲什么绿色健康,也不讲做菜少油,女主人就只管变着法的勾住一家人的胃,一不小心也勾住了别家小孩的胃。

几年前,母亲和我说赵婶儿子给她添了个孙女,小女孩长得水灵,一头卷发随了赵婶,这样赵婶家里就又添了个洋囡囡。而我却不自觉有些落寞,赵婶竟也有了孙女。这样一来,改日若是碰上了,这小孩怕是又要喊我一声“姐姐”或是“阿姨”。所谓一代又一代,岁月不饶人,也就这样了吧。

3

在我看来,庄子《逍遥游》中一句“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极为浪漫,我将它理解为“人与人之间气息的互相感染”。曾经碰着过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一旦又有了呼吸,笔下的文字也便有了呼吸。哪怕是刘亮程笔下的、那些远在新疆的人物,在一呼一吸之间仍能给人以共鸣,而没有一种“隔”。就仿佛是生活在自己周遭的那群人,没有什么分别。

前几个月,母亲和我说赵婶发了心脏病,这病是赵婶家里遗传的。人差点就过去了,算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好在又被医生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也就慢慢缓过来了。等到回家以后,饭都不大做了。

在我们那样的小镇是不兴说“死”的,只能讲“过去了”,又或是“走了”,这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习惯。小孩子一旦说个“死”字是要呸掉的,皮一点的小孩甚至还要在嘴巴上轻轻挨上两下。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活着这事儿还没搞明白,哪能谈什么生死。

于是慢慢地,文化里似乎也少了关于死亡、关于告别的准备,被一句“不吉利”给盖过去了。以至于母亲讲赵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我竟一时木然,无话可说,这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4

前两天,从奶奶那一个折得很好的方巾里找到了一张红纸。纸头很薄,稍微一用力便可揉碎的脆弱,可以看出这红纸留得有些年头了。小心打开后,发现上头有一串数字,我有些疑惑,便问奶奶这红纸上记的是什么。奶奶眯着眼看了一看,“嗯,那个啊,是你爷爷走的日期、时刻。我怕年头久了给忘了,就在那个时候给记在了那张红纸上。”奶奶说的时候显得很坦然,手里头还在忙着其他事,我却顷刻泪如雨下。

从方巾中寻得的其中一张红纸,上头记录了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而在另外一张红纸上,却记录了我爷爷的死亡时间。(作者供图)

现在想来,当时当刻的情绪实在让我自己都有些意外,爷爷在我还未入学就已经离开。对于他的记忆所剩无几,连模样也不能记起,但彼时手里抓着的那张红纸给我的冲击却着实巨大。

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这串数字背后的人又实在太过陌生,只可惜已没有再认识接触的机会。

除了那张红纸,方巾里头还留着几张相片,相片里头的奶奶还扎着两个麻花辫。相片底下还另有一张红纸,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甚至精确到了出生的时辰。另外,还有我父亲、母亲的…这个方巾一留就是十多年,好像因为它,让我找到了自己最开始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证明、一点痕迹,也因此觉察参与彼此生命的可敬。

这种参与不仅仅指至亲之人,哪怕是我与赵婶的参与也当算在内。前段时间常对“人间不值得”这句话着迷,如今却又惊觉到些许“人间有意思”。

插图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陆星,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在读。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多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陆 星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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