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5.85元的65个字:亨利·詹姆斯《专使》译后记

王理行(译林出版社综合编辑部主任)
2018-09-13 17:06
来源:《专使》

《专使》是西方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开拓者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三部晚期著作中的第二部,也是作者眼中他自己最好的作品。

[美]亨利·詹姆斯著,王理行译,《专使》,漓江出版社,2018年

《专使》的翻译,始于1994年秋。时值《中华读书报》创刊不久,当时在该报主管外国文学版面的记者赵武平来南京联系作者。因为我那段时间经常为《文汇读书周报》写一些外国文学最新动态和书评方面的稿子,同事便把我介绍给了他。和赵武平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国家新闻机构的记者,他回京不久,打电话给我,说他工作以外也在做书(当年国营出版社以外做书的人叫书商),希望出一些品位较高的书。他很喜欢亨利·詹姆斯这位作家,希望我自己,加上另找两个人,把亨利·詹姆斯后期的三部重要小说《鸽翼》、《专使》和《金碗》翻译出来,由他来负责出版。我知道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尤其是他后期的小说,以艰深难解著称,翻译难度很大,因此在电话里很是犹豫。可他不断在电话那头说个不停,其中说到,我刚到而立之年,是该啃一些硬骨头了,这样到年纪大了也可以有些回味。我觉得此话不无道理,终于答应下来。

既然答应了,我马上找了一同事译《鸽翼》,一南京大学的老师译《金碗》。我自己就开始翻译《专使》。因担心难度大翻译的时间会拖很久,我后来又请南京大学的一位老师帮我分担此书后面三分之一的翻译。几位译者都为能参与翻译这位名家的名作而欣喜。一晃半年过去了,图书市场已转向低迷,北京那位记者在电话里对我谈到出书难的问题,但又说他还是看好亨利·詹姆斯的这几部小说。我马上了解了一下各位的翻译进度,不知是因为各位都太忙还是因为翻译难度实在太大,结果是,《鸽翼》译出了三四万字;《金碗》还没开始翻译;帮我分担《专使》后面三分之一翻译的老师只译了两千字。鉴于这些情况,我与北京那位记者商定,立即让那三位译者终止翻译工作。三位译者一听此消息,个个如释重负。当时我自己《专使》的译文已有七八万字,这七八万字可是我这半年里除了非干不可的事以外全力投入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的成果,如果就此终止《专使》的翻译,我心有不甘。再说,像《专使》这样富有文学个性和价值的名著,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认认真真翻译好了,就不愁没人出版。于是我仍然继续《专使》的翻译。

到1996年夏,我的工作岗位有了变化,工作责任和压力急剧增加,不仅八小时以内,连八小时以外的晚上、周末,乃至睡梦中,都经常在考虑工作上的事,完全无暇他顾,《专使》的翻译自然不得不暂停。此时,《专使》已译出三分之二。这二十来万字的译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的,写满了六七本每本一百页每页三百字的稿纸。当时人们把在稿纸上写作、翻译叫做爬格子。

译者手稿

此后的十多年,虽然工作岗位有过几次变化,但总的来说,都免不了又忙又累,尽管心里一直记挂着《专使》的翻译,但只是偶尔拿起笔译上几页,翻译几乎没有什么大进展。

时光飞逝。到2012年,尽管当时的工作还是比较紧张,但经过两年的适应后,我终于基本上可以在周末翻译《专使》了。这时的翻译,当然已经不是爬格子,而是用上电脑了。同时,为了方便以后修改,我请人把前面写在稿纸上的二十多万字译稿输入电脑。由于只是周末搞翻译,而周末又还不时会有因公因私的杂事打扰,所以,翻译进展仍然比较缓慢,直到2014年上半年,才译完《专使》全书。不过,此处所谓的译完,其实只是译出了初稿。

前面已提到过,《专使》以艰深难解著称。这部小说即使对母语是英语的文学读者来说也有较高阅读与理解上的难度。有位美国某大学的文学教授在得知我在翻译此书时,马上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我,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向我竖起大拇指。

初稿出来后,就开始逐句对照原文修改译稿。修改《专使》译稿的工作,难度依然很大,进展依然缓慢。即使在修改译稿的阶段,仍然经常查一本本词典,反复琢磨推敲,或就一些疑难问题请教相关专家和同学,一个句子花上一两个小时、半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常有的事。

到2016年秋,集编辑、作家、翻译家于一身的漓江出版社的老朋友沈东子先生知道我在翻译《专使》,表示可以将此小说收入该社的“英语文学典藏丛书·长篇小说卷”。我的第一本译著就是在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该社的第一代外国文学出版人刘硕良、宋安群、莫雅平等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欣然与该社重续前缘,签了出版合同。这样我就不得不尽量排除各种干扰,以便加快修改译稿的进度。不过,到2017年4月30日交稿截止期到时,修改译稿的工作仍未完成。蒙东子兄又宽限我两个月,终于,到7月3日,我交出了三十万字的《专使》正文译稿。

交稿前的半年,由于有交稿期限的限制,我一直在紧张地修改译稿。也许弦崩得太紧,用脑过度,以致交出《专使》正文译稿近一个月后,才得以开始修改亨利·詹姆斯为纽约版《专使》写的那篇著名序言的译文。此序言谈《专使》的创作,和其正文一样,许多词句看上去每个单词都认识,但在整个句子里、在上下文里的确切含义却颇费思量,比正文更加艰涩难译。修改其译文,其实仍然是对原文逐句反复琢磨推敲然后又绞尽脑汁尽可能用贴切的中文表达的过程。

译者手稿

前面一直在谈《专使》的理解与翻译之艰难,下面试举一例。

《专使》第八部第一章第一段的最后一句,原文是:

It was all very funny he knew, and but the difference, as he often said to himself, of tweedledum and tweedledee—an emancipation so purely comparative that it was like the advance of the door-mat on the scraper…

这里的scraper究竟是什么?各种词典上可以查到它的十几个释义,但在这个句子里究竟该采用哪个?我反复琢磨也难以确定。而这个单词的意义不确定,整句话的意思也就难以确定。最后,想起作者詹姆斯生长于美国后来又在英国生活多年最后加入了英国籍,我通过微信,同时问了两个同学和一个同学微信群:一个同学叫季晨,曾在南京大学做英语专业老师,参与词典编撰,后在英国生活多年,曾担任英国广播公司(BBC)中文台制片人,现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做同声传译;一个同学叫高寿娣,多年来来回生活于中国和英国,从事贸易工作;小微信群里有在中国、美国、加拿大工作、生活多年的同学。我一开始同时问他们的问题是:It was like the advance of the door-mat on the scraper中的这个scraper会是什么?door-mat 是放在scraper上面的吗?the door-mat 会在the scraper上advance ?

在英国的高寿娣说,scraper是刮土机,刮土机架起来用的;doormat是门垫。鞋先后在上面磨擦,鞋上的泥土就会掉下来。会是这样吗?

我问高寿娣,意思是这个过程中the door-mat 在the scraper上advance的距离很有限?

为了让参与讨论的同学及时了解其他同学说了什么,我及时把两个同学和一个微信群里每个同学说的话都及时贴到上述另外同学的微信或微信群里。

微信群里的童琇㼆大学毕业后曾在国家外文局从事英语书刊编辑工作,在美国生活多年。她说,这句话里的tweedledum and tweedledee是一对双胞胎,好比门垫和刮刀,都用来擦鞋。而在美国出生长大、刚刚大学毕业的她女儿在一旁听到她在为the door-mat 和the scraper纠缠不清,马上脱口而出,这两个单词指的是一样东西,两样同时用毫无必要,很荒谬。童琇㼆认为,advance 这里应该是in front of的意思。把the door-mat 放在the scraper前面是多此一举、毫无必要的意思。

曾在南京大学当英语老师、现已在纽约生活工作多年、经常在世界各地跑的祁拯平把网店里各种scraper的照片发给我,以让我增加直观认识。

祁拯平指出,scraper 也是door-mat 的一种。根据上下文,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是多此一举或者是彼此彼此、大哥二哥的意思。她和童琇㼆都觉得,scraper可以译作擦鞋垫。童琇㼆还说,有些人在车库入口或大门入口处就放这样的,以前在堪萨斯还见过竹制的。

我说,door-mat一般译作擦鞋垫,scraper要换一个译法。

祁拯平说,你不会把door mat译作门垫,scaper译作擦鞋垫?advance是领先,这句话的意思,就像说door-mat 比scraper 好一样好笑,因为其实是一样的东西。

季晨发了一张照片来,说这玩意儿叫scraper,有的干脆就是一个金属架子,可以“刮”掉泥巴,可以叫刮泥垫吧,正好对应doormat蹭鞋垫。在英国,人们喜欢穿着套鞋在乡间泥泞道上散步,回家先在scraper上把粗泥巴先蹭掉,再到doormat上面把剩余的脏东西蹭干净,两个都需要,但两者如孪生兄弟。

我说,那么可以这样理解:他知道这十分可笑,但正如他经常想到的,其差别可谓微乎其微——纯粹是相比较而言,就像是门口在刮泥垫上往前到蹭鞋垫,移动很有限。

要搞懂整句话的意思,还要搞明白,此处advance是什么意思?

暂待美国的杜骏遥本科学的是俄语,那阵子在强化学英语。她看了半天,终于给出了这句话的译文:这很好玩,但是他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就像蹭鞋垫和进门垫,非要找出差别,也是半斤八两。她还说:这段话不宜逐字逐句翻译,意译是不是更妥?

我说:不一定每个单词都对应翻出来,但这么难理解的一句话,必须明白每个单词词组在句子中的作用,先直译出来,然后综合考虑把译文处理妥当。不能有了大致的意思,就把中文理顺就行了。我刚才还处于琢磨意思的阶段,不是最后的译文。原文中advance和emancipation这两个词的确切含义还没搞清楚。另外,半斤八两这种中国文化色彩太重的词汇,不宜出现在译文中。

Emancipation的基本含义“解放”,意思是接近的。前面说的是从一个比较闭塞的小城来的两个美国人,在欧洲待了一阵字,一个脑子顽固不化,一个在逐步接受欧洲的新思想、新的生活方式的影响,但后者觉得,其实,他们的差别微乎其微。后者相对于前者,是有点解放了的意思。

我还说,翻译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有兴趣讨论的人,人人都有想法,都有话可说。而且讨论常常会没完没了,还经常分不出绝对的对错,互相难以说服。

说到这里,我就先午休去了。可是,由于刚才脑子动狠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想来想去,想到emancipation 应该是“开化”的意思。

起来后看到杜骏遥已给出更新的译文:这很有意思,但是他知道这所谓的开化其实也似有若无,就像蹭泥刷和进门垫,如果非要比较出两者之间的差异,就算真有优劣,也是微乎其微!

她还激动地大喊:不是解放!是开化!开化!开化!我洗澡时想到开化,高兴死了。

我告诉她: 刚才躺在床上睡不着也想到开化这个词了。“英雄”所见略同。

到此,就剩下advance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没搞清了。季晨说,夜已深,他要先去睡觉了。等明天他再好好想想。

第二天,他告诉我:看懂了,advance是improvement, 关键词是介词on:其实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充其量等于把粗糙的刮泥垫换成了稍微精致一点的蹭鞋垫,但半斤八两,差别微乎其微。大概是这个思路。

我觉得他对advance的这个理解可以接受。综合同学们提供的各种思路和建议,我准备翻译成:他知道这十分可笑,正如他经常想到的,这不过是两个双胞胎之间微乎其微的差别——完全是相比较而言的开化,就像是门口由刮泥垫到蹭鞋垫,也好不到哪里去;

另外我将加一个脚注,把季晨说的那两个门垫的含义与用途说清楚。我的脚注是:中国人入户门口一般放一块门垫,用来擦去鞋底的泥巴或脏污。英国人在入户门口一般放两块门垫,因为英国人习惯穿着套鞋在乡间泥泞道上散步,回到家门口先在比较粗糙的垫子(scraper,刮泥垫)上把鞋上明显的泥巴刮掉,再在比较精细的垫子(door-mat,蹭鞋垫)上把鞋底上的脏污尽量蹭擦干净。

季晨看后,把脚注改得更准确而贴切:中国人一般在家门口放一块门垫,用来擦去鞋底的泥巴或脏污。英国一些人家在入户门口放两块门垫,这样他们穿着套鞋或靴子在乡间泥泞道上行走回来,先在比较粗糙的垫子(scraper,刮泥垫,置于门前台阶)上把鞋上较厚的泥巴刮掉,再在纹理更细的垫子(door-mat,蹭鞋垫,置于门前)上把鞋底上的脏污尽量蹭擦干净。

这大半句话,总算译好了。我终于有心情说说闲话了:翻译这大半句话,让这么多人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这稿费该付多少钱才合理呢?

祁拯平马上说:请每人一顿红烧肉,外加一碗辣油馄饨!

杜骏遥说:还有一笼小笼包吧。

(辣油馄饨、小笼包,是我们上南京大学时经常在校门口小吃店里吃的两种小吃,离校几十年了,同学们一想起南大就会想到它们。红烧肉是如今南京大学餐厅里最著名的美味。)

童琇㼆说: 我要一桌淮扬菜,外送这本王理行签名的大作。

我说:各位,要我请客吃饭肯定没问题。不过要向大家说明一个实情:我这本书的稿费是每千字90元,这是出版社充分考虑到此书翻译难度后才定的稿酬标准。这大半句话的译文共65个字,稿费是5.85元。我是靠当编辑的工资收入过日子的,请同学吃饭肯定请得起,请放心。要是我专门靠翻译稿费过日子,那要想不饿死,就要向同学们募捐了。

杜骏遥说:这几块钱不容易!

马强在国内当过英语教师,后辗转欧美,已在加拿大生活多年,前面可能一直忙于要事,此时突然冒出来说:点睛之笔,无价!

是啊,毕业三十多年、身在四国的五六位同学,前后花了两天时间商讨出最后共65个字的译文,其中蕴含的同窗之情、对文学翻译的热爱与精益求精,用多少钱也买不到啊!当然是无价的!

这么聊着,好像比实际吃了任何美味佳肴还开心!这样探讨文学翻译,其乐无穷!

亨利•詹姆斯

亨利•詹姆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美文学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时期的代表人物。《专使》是他后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自己的作品,其中贯穿着大量的人物心理活动,其明显的语言特征是接连不断的长句,一个句子中为了传达作者想表达的各种信息会不断地塞入各种成分,句子结构常常十分错综复杂,太多的句子看上去似乎每个单词都认识但就是不易吃准具体含意。这些是这部小说难译的主要原因。文学作品是由包括从内容到形式、从内涵到外延在内的方方面面的因素组成的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包括题材、思想、意义、意境、语言、风格、技巧、遣词造句、段落篇章结构、阅读效果、审美效果等等。译者应把原作中包括上述因素在内的各种因素,原作中存在的一切因素,都尽可能从宏观上和微观上去全面地把握,并尽其所能在译作中全面忠实地加以再现。我向来主张在文学翻译实践中、在文学翻译批评中都秉持这一文学翻译的全面忠实观,而不是不顾原作风格只顾片面追求译文简洁、优美、朗朗上口,更不能在译文中刻意展现译者个人的风格甚或才情。当然,从主观和客观两方面来说,这样的文学翻译的全面忠实观,是文学翻译中的一种理想,是一种应该不断追求、有可能不断接近、但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理想。然而,不可能完全做到全面忠实,绝不应该成为译者随心所欲地脱离原作而自行其是地对原作任意添、删、改甚至译者自己大加发挥进行“再创作”的借口。有了全面忠实这个理想,译者是否朝此目标努力及努力程度的大小,其结果必然有所区别,甚至有本质性的区别。我在《专使》的文学翻译实践中,一直尽力全面忠实于原作,但因自身各方面的积累、能力、水平所限,虽前后断断续续翻译了24年,但译文中一定仍然有各种各样的不足与差错,仍有较大的改进空间。欢迎广大读者不吝赐教。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