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寻芳草得归迟:九州旧书店掠影

周游
2018-09-07 16:39
来源:澎湃新闻

王荆公晚年的诗中有颇多清丽可诵的佳句,其中“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是我极为喜欢的。这两句诗也很能反映读书人访书的心态,在书肆中,我们摩挲着书架上的一排排典籍,确实有细数落花的感觉,而沉浸在书海中也很容易心游目想、移晷忘倦,于是“坐久”与“归迟”便成了访书的常态。九州偏居日本的西南,虽然历来人文荟萃,但旧书业与东京、京都终究是无法相比,加上书肆不如神保町那样集中,所以“细数落花”之前的“缓寻”书肆是这次九州书店之行的主要特点。

福冈旧书店初探

九州自江户时代便儒学兴盛,从楠本端山(1828-1883)、楠本硕水(1832-1916)而至楠本正翼(1873-1921),崎门派朱子学在九州就颇具影响力,端山之孙楠本正继(1896-1963)与其高足冈田武彦(1908-2004)、荒木见悟(1917-2017)又先后执教于九州大学,将传统儒学实践与现代哲学研究相结合,使得九州大学成为中国思想史尤其是宋明哲学研究的重镇。除了儒学研究外,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九州也涌现出目加田诚(1904-1994)、松本雅明(1912-1993)等知名学者。既然九州百年来弦歌不辍、文人辈出,那么旧书业总该发展得不错吧,我带着这样的期待来到了福冈,而寻访的结果却并不理想。

先来说说创立于昭和四十六年(1971)的苇书房。这家被作家池谷伊佐夫称誉为“九州首屈一指的旧书店”,其实在2014年便结束了店铺经营。由于我事先没留意到网站上的介绍,还是颇费了一些功夫去寻找,书店的原址现在已经变成了住宅楼,找不到一点书店存在过的痕迹了。附近开着一家卖西点的店铺,女店员告诉我们这附近确实是我们想要找的位置,但她并不知道这附近曾有一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书店。

池谷伊佐夫画笔下的苇书房

在这一刻突然有一段曾经的记忆飘过我的脑海,多年前我在苏州城中寻找文震孟的故园艺圃,因为走错了一条小巷,所以半天也没有走到,当时我看见巷子尽头有几位老奶奶坐在藤椅上休息,便上前问询,她们连连摆手表示不清楚。我当时有些诧异,艺圃应该就在附近,这可是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园子啊,她们竟然一点也不在意。想到了这段往事,面对女店员略带疑惑的表情,我释然了许多:既然经历了四百多年风雨,并且仍然存在的园子都未必能够在周边住户的记忆里生根,想必仅存在了四十多年的旧书店也只会留在包括池谷伊佐夫在内的很少人的记忆中吧。除了苇书房,福冈还有很多老书店都已经放弃了实体店的经营模式。如昭和十六年(1940)创业,以经营艺术类图册、和刻本为主的天导书房,如今也改成了网络销售,还有一家昭和四十七年(1972)创业,以经营文史类旧书为主的幻邑堂,也在今年年初结束了店铺经营。实体书店的衰落虽然让人遗憾,但也是无可奈何的。

下面再来说出岛书店,幸运的是,这家书店的实体店仍在,不幸的是,这次探访有类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已经可以略窥园内春色,却无缘进入园中仔细游赏。店门外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店内亦亮着灯,从什么角度看都是营业的状态,但门上却挂着一个不太起眼的“closed”木牌。既然已经来了,我总不希望空手而回,便走进书店,老板在店内深处的柜台后不知在擦洗着什么,我打了两声招呼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极不情愿地走到我面前,双手在胸前交叉,表示不营业。我仍然不愿罢休,用英语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营业,告诉他我可以明日再来,但是店主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明显很不耐烦了,紧锁着眉头,生硬地蹦出一句:“ I’m so busy!”接着便走回柜台,不再理睬我。我感到非常尴尬,只能退出书店,内心十分不甘,心想我只是选购自己要买的书,全程不需要你的服务,你再忙也只需要收一下钱嘛。但是日本人就是这么固执,说不行就不行。

关于固执,我发现九州人确实比其他地区的人更为明显,之后的某一天,我和朋友在别府走进一家老字号的面店,可能是过了饭点不营业了,店中的女老板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把我们赶出去,这要是放在京都,或许老板会略带歉意地请我们离开。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曾将京阪之所谓“上方者”与九州人做过比较,认为“都人的轻快敏捷的那一面,却可以看见可厌的浮薄的倾向,村人虽有钝重迂愚的短处,而其间却有狂热性,也有执着力,也有彻底性,就像童话的兔和龟的比较似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称许九州人的钝重与执着的,我因为没有如愿以偿买到书,所以一点也不赞许这种钝重,但我喜欢龟与兔的比喻,乌龟只知道吭哧吭哧向前,故而总是busy,而兔子懂得变通,活得更加easy。

离开了出岛书店,在回去的路上我总是想到书店老板忙碌地擦洗东西的样子,我对同行的祁君说,有这样一种可能,书店的老板其实不是他,真正的老板或许遇害了,或许被绑在店铺的后面,书店中的男子之所以要快速结束谈话将我赶出去是因为不想他的罪行被发现。这当然是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我认为在九州作这样的乱想也很相宜,这里毕竟是诞生过松本清张的地方啊。

鹿儿岛的あづさ书店

在福冈“缓寻”书肆都以失败告终,这多少让我买书的热情有所降低,到鹿儿岛后只选择了一家あづさ书店(大概可以翻译为梓书店)作为寻访对象,选择该店主要因其距离车站不远,交通还算方便。

あづさ书店

あづさ书店的店门不大,浅蓝色的招牌上印着深蓝色印刷体店名,招牌上略有些锈迹。这样的招牌在去过的旧书肆中显得过于普通了,因此有种“望之不似”的感觉,近就之,也是“不见所畏”,远没有知名学人题额的京都旧书肆来得庄严,还未进店,我多少有些兴趣索然了。

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刚想踏进店门,却发现自动门并没有反应,难道又是“游园不值”?急得我不住地“小扣柴扉”,不知道是店员听到了声响还是自动门有了感应,门终于开了。有了这种类似失而复得的状况,我的兴致又被调动了起来。

进入后我就发现自己是以貌取店了,这里书的数量与质量都不算低,由于店面狭小,书架之间的间距非常狭窄,有些地方只能侧身行走。我在来来回回的横行中颇有收获,买到了庄司浅水的《书物の乐园》(桃源社1962年版)、冈田武彦的《宋明哲学序说》(文言社1977年版)、梅原末治的《支那考古学论考》(弘文堂1938年版)等书。庄司浅水对于东西方印刷史都有所关注,但总体上还是更能欣赏西籍,文字趣味与我国的叶灵凤相近。冈田武彦的书,我过去曾读过《王阳明与明末儒学》,这本《宋明哲学序说》国内尚未引进。书中开篇就用不同时期的瓷器与当时的哲学思想进行比较,中国学者的宋明哲学著作中很少会做这样的尝试,可以看出冈田先生很在意一个时期抽象的哲学思想与当时的文化审美之间的联系。一个时期的哲学思想是否能够有效地融入士大夫的审美情趣中,甚至在什么程度上进一步渗透到百姓日用之中,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冈田先生晚年重视哲学的实践,热衷于在民间讲学,这样的行为也能体现出他对这类问题的关心。在九州购买冈田先生的著作可算是致敬前贤了,至于为什么购买梅原末治的书,主要还是被书中漂亮的插图所吸引。此次所买的书都非稀见本,但这里的书价并不高,一般只有东京的三分之一,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冈田武彦的书中还夹着印有曾文正读书箴言的书签

出了书店,我们就在附近的居酒屋解决了晚餐,推杯换盏之余,一旁隔间中的客人不时地朗声大笑,这种笑声是那么的畅快、洒脱、无所顾忌,让我们也受到感染,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此时,我似乎又有点能欣赏九州人这种狂热性与彻底性了,就着这笑声,我们又多喝了几杯酒。

福冈旧书店的二度寻访

从鹿儿岛回到福冈后,我仍然念念不忘之前的出岛书店,因为不想再白跑一趟,便托在日本的朋友替我打电话问询。朋友很快怒气冲冲地回复我:“这家老板掐了我两次电话!”看来,Mr Busy 仍然十分忙碌。

中国书店

放弃了出岛书店,我决定最后去一家中国书店,这家店创业于1969年,在九州颇为有名。它主要销售与中国研究有关的图书,除了本国的出版物外,还从中国进口文史类图书销售。此外,它也是一家出版社,出版过不少研究类著作。

郭沫若书法复制品

书店内的陈设很朴素,靠近门口的书架上主要是自己出版的书籍,往里走,日、中出版的图书分开摆放,不同的书架又根据不同学科门类都进行了分类,考古、艺术、历史、文学分得清清楚楚。这家书店中新出版的学术书比旧书更多,我在这家书店买了永田知之的《唐代の文学理论:复古と创新》(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15年版)和新出的福井佳夫《六朝文评价の研究》(汲古书院2017年版)。书店的墙上挂着郭沫若书法的复制品,文曰:

战后频传友谊歌,北京声浪似银河。

海山云雾朝相集,市井霓虹入夜多。

怀旧幸坚交似石,逢人但见哽生窝。

此木收获将可以,永不重操室内戈。

一九五五年访问日本,归还在福冈作,转瞬已十八年矣。一九七四年冬,郭沫若。

该诗是1955年郭沫若访日时作。1972年中日复交后,九州方面希望在福冈树立一座郭沫若诗碑。1974年冬,日中友好协会副会长吉田法晴访华,郭沫若即以旧作题赠。现在诗碑就竖立在志贺半岛的金印公园中。

临走时,店内一位年长而清瘦的店员用标准的中文询问:“您叫什么名字,来自哪所大学?”并恭敬地递上名片。这大概是我在九州遇到的最客气的人了吧。

回国后的一天,我突然想到那张名片,想试着联系一下这位颇有学者气质的店员,结果发现名片放在上衣口袋中没有及时拿出,早被洗衣机揉得面目全非。我感慨道:“一段新时代的郭沫若与文求堂主人的故事付诸东流了。”

夫人在旁拍拍我说:“你的戏有点多。”

    责任编辑:臧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