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我每月花5000港币租了一间满是精怪的房

2018-08-30 11:32
上海

文 | 杏子

编辑 | Holly

上大学前我一直住在家里,从小到大,换过六次房子,7岁以后在一处住满十年,直到17岁才又搬了新家。在我妈强迫症和洁癖的双重宠溺下,我没为家务操过任何心。

真正从心理上接受要去香港的事实,不是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而是得知自己无缘学生宿舍,必须租房的时候。2016年夏天,眼看着即将去美国读书的好友都快要飞走了还因找不到房子而焦头烂额,等真正轮到自己,才心有戚戚:租房不易。

拿写论文的精神租到的房

我在香港住的地方叫太和,和我出生地最大的电子产品商城同名。刚得知这个名字时,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排斥。等踏上太和的土地才发现,此太和与彼太和完全是两回事。

太和位于新界,靠近深圳,属于大埔区。从太和站走到我住的小区,不过3分钟。如今住了快一年,时常有朋友来玩儿,去过台湾的朋友总说:完全想象不到香港还有这样的地方,太和很像台湾。这里街区安静,大商场很少,小门脸儿居多,远远近近都是高高低低苍苍翠翠的山,街道随之弯弯曲曲起起伏伏,地上到处都是四平八稳地迈着四方步儿的蓝灰色鸽子。

租在太和完全是意料之外。

去年4月我开始张罗着在香港找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微博和论坛上看租房信息。刚开始,我的预期是:坐标沙田每月不超过4000港币的单间,但很快我就发现:预期真的就只是预期而已。

想4000港币在沙田租到单间,我看不到希望,只能默默在心里调高自己的心理价位:5000港币一个月,不能再高了。以这个价位在沙田我找到的最大单间面积是4.2平方米。

4.2平方米是多大?起初我是完全没概念的,等我把这个结果汇报给我妈,她在电话那边沉吟了许久,问我知不知道我屋里的卫生间多大,当得到5.3平米这个答案时,我妈念叨着“我小时候住的房间还有将近6平方米呢”,而我则陷入了沉默。4.2平方米,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柜而已,人在里面转不开身。打开微信,我婉拒了招租的小姐姐和她家的大脸猫。

时间快进到五月底,香港房价的上涨速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一天晚上,我在寝室里自说自话地宣布要用一周时间把房子租好。接下来的一周,我拿出了写论文的精神去租房。

在香港读书的内地研究生,如果申请不到学生宿舍,租房无外乎三种选择:第一,自己住单人间;第二,两个人住上下铺;第三,住客厅,俗称“当厅长”。后面两种最开始就被我否定掉了:曾经和室友的摩擦,让我对和摸不透脾气的人一起住上下铺十分抗拒,而当厅长对于睡眠浅的我来说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因此除了单间我别无选择。

潜心于租房的那一周,我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单间,比对着价钱,看着地图和东铁线线路图估计位置,数着寝室里0.5平米一块儿的瓷砖想象房间面积大小。作为一个对手机保持冷漠态度的人,找房期间是我和手机最亲密的时刻。几个租房群里跳出的每条信息我都会认真看,不停地刷和租房相关的微博,当真是拿读文献的精神来看房源信息的。

立下“下周内租好房子”的雄心壮志的那个“下周”马上就没了,我不断提高自己刷手机频率的同时也在缩短自己叹气的间隔,这个间隔短到遭遇抑郁症的室友都听不下去了,她暂时放下自己的痛苦来围观我的痛苦。某一天我看到:沙田的单人间,已有报价达到5.4平米每月6500港币,不禁感叹在香港活着真的好难。

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2017年5月23日,我新看到一条招租信息,房子在太和,两个妹子招大房和厅长,大房6.4平米,5000港币一个月,要求自带厅长。点开房间细节图,我看到大房里除了床、桌椅、柜子、宜家立式衣架之外,竟然还有放下一张瑜伽垫的空间。而且,大房的窗户很大,附加一个很宽的飘窗,最重要的是,从窗户望出去,是小区里碧蓝的泳池,视野很好。

作为瑜伽爱好者和“容易觉得憋得慌症”患者,我被这房子深深吸引了,虽然在此之前我并没听说过太和在哪里,但当时的我很快意识到:这绝对是我能找到的性价比和舒适度最高的房子了。彼时的我找房已经找到走火入魔,没多想,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尥着蹶子找了厅长,并成功预定下了这间房。

迎来送往的家中精怪们

房子的问题搞定了,家里的家具和家用电器却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从无到有的复杂过程自然不必提,家里已有的的大件电器,都是从前代租客那里继承下来的,也有一些家具留了下来,但质量堪忧。这些从开始到现在时不时出现状况的家具或家电,我称为是“家中精怪”。

准备入住时,我们四个室友发现:三个人没床,一个人没桌子,一个人没椅子,一个人没空调。空调由房东解决,其余的只能自食其力。于是,没床的室友A麻利儿地从宜家搬了一张回来。没床的室友B把前代租客遗留下来的大床垫塞进房间,直接睡床垫——迄今为止我们都很好奇床垫是经过了怎样的扭曲之后才进的门,她的屋里现在只见床垫不见地板,满满当当,严丝合缝儿。没床的室友C买了二手家具,那张床的上一任主人好心帮她把床拆开以便运输,然而年深日久,这张床的组装说明书已经失传,于是,室友C充分发挥想象力把一堆零件拼成了一张床。作为唯一一个有床的人,我当时庆幸不已,然而,当我真正躺上去才发现,这张床太敏感了,会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发出暧昧不明的声音......于是,我过上了每隔两个星期就要把床上所有螺丝拧紧一遍的日子。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新家具买回来容易,把旧家具送走难。香港人工成本高,街上没有摇着拨浪鼓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我住的地方算是乡下,可以在街边看到写着回收旧家具家电的牌子,但牌子旁边没有人,只留一个电话。要是到了油尖旺或者港岛,可能连这种牌子也很少见到。在香港,废旧家具和家电是不能随意丢弃的,也不能放在楼道里或小区里的垃圾桶边了事,必须自己运送到垃圾站,虽然离家最近的垃圾站只需走一个街区,但我们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处理。

丢东西是个大工程。某天晚上,我们用宜家工具箱将两张写字台拆成26块木板,又一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我们从物业处借了一辆小推车,欢天喜地地把木板、冰箱、打印机、吸尘器一股脑儿装上去,推着它走在太和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小街上,最终,任务圆满完成,我们也松了口气。

“出柜”的洗衣机和“产雪”的冰箱

相较于迎来送往的“精怪”,真正搅得我们不得安宁的是陈旧的洗衣机和当时没被丢掉的一台旧冰箱。

那台洗衣机不知多大岁数了,但仍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它被放在厨房,刚好夹在冰箱和料理台之间,然而每次洗完衣服我们都会发现它“向前一步走”,我戏言曰“出柜”,总觉得它在暗示我们四个没有男朋友的女生要勇于尝试、积极发现新自我。

虽然小区设施完善,楼宇外观簇新,但实际上我们住的房子已经有25年历史了。一层八户,隔音很不好,上了年纪又敢于“走出来”的洗衣机动静很大,一边玩“抖音”一边干活,曾在工作时甩掉了我们放在它头顶的一袋苹果。最终,洗衣机和我们一同遭到邻居要求“降低声浪”的投诉,打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在晚上十点半以后洗衣服。

时至今日,我们需在洗衣机工作完毕后双手用力地将它劝回“柜中”。于我而言,这不仅不“酷”,更不“酷儿”,实在有违我插在笔筒里的彩虹旗精神和作为文化研究者所接受的教育。然而,还是学生的我们不得不向香港高昂的电器价格和局促的住房条件屈服。

“精怪”之二的冰箱有半人高,扁扁的冷冻格和四个冷藏格,外加门上的卡位,足够我和室友们用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冷冻格开始结冰结雪,并逐渐影响冰箱门的开关。我和室友轮流值日,每人一周,用勺子和菜刀清除冰雪。然而,这种强度的清除工作显然不够,囿于课程和论文的压力,有时我在值日周时也无暇除冰铲雪。没办法,日子就这样将将就就凑凑合合地过下去,可惜,冷冻格逐渐被冰雪填满,速冻食品被请出了我们的生活。农历腊月二十四,大扫除。相对勤快的室友决定赶在回家前帮我对付一下冰箱,以便给“留守儿童”腾出储备年货的地方。这次,我买桌椅时从宜家顺来的锤子钳子改锥扳手等几位虎将都被派上了用场,我们用改锥抵住冰,用锤子敲,定点击破,最终把结在冷冻格内外的A4纸那么大、新华字典那么厚的冰坨子整块敲下来,历时两小时。冰坨子整块掉下来的时候,腿都已经蹲麻了的我和室友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不禁相视大笑——许久未见过空间这么大的冰箱了。

然而,此次大规模清理行动才过不到俩月,“精怪”冰箱又产出了无穷无尽的冰雪,连冷冻格里的小黄灯都被掩盖在冰雪之下,经过折射的光线幽幽的、脉脉的,仿佛冷冻格深处另有一个世界,我同室友开玩笑说,“咱家冰箱里怕不是住着个‘冰雪老妖魔’吧”。

又一日,我们不得不展开新一轮“破冰行动”。清空冰箱,调高温度,拎出宜家工具箱,我和室友“娴熟地”敲敲打打,一切进展顺利,大块冰砖在改锥和锤子的合力下掉落的每个瞬间我都成就感满满。

然而眼看工作收尾,我不慎凿穿了冷凝管,大量白雾兜头盖脸喷过来......虽然理性地说这点制冷剂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我的身体已经完成了“站起身、关上冰箱门、跑到水池边洗脸”等一系列动作。等我洗完脸回过头,室友一边语无伦次地夸我反应快,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拔冰箱电源。再看冰箱,门缝里正冒出缕缕白烟,合着一地冰、雪和水,虽显得杂乱无章,但也算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意境。

“精怪”冰箱被我意外结束了生命,我们的生活却得到了“拯救“,损失了点经费,两天过后,我们迎来了新冰箱,也重又过上了由速冻饺子和家庭装冰淇淋组成的新生活。

回望来港以后的生活:租房、买家具、修修补补,每一样都要亲力亲为。记得自己定下房后长舒一口气的释然,也记得自己组装好桌椅后心里满满的自豪,更记得近一年来每一次被生活的细枝末节侵扰时的烦躁,然而也愈发懂得生活的真谛,要继续做一个认真而努力生活的人啊。

去年某节课上我所做报告的题目是香港电影,我将其概括为“烟火与江湖”。我想,“烟火”便是我在香港生活中体会最深切的部分吧:独立生活,听起来很酷,却是由细枝末节堆积而成的。生活本就是一个景深长镜头,目不暇接,微末之处一览无遗,最考验场景调度能力,而能够完成这场调度的是自己,也只能自己。

(封面及插图为插画师Yaoyao Ma Van As作品,本文编辑自作者的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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