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环境报:水族馆真能成为江豚的“家”吗?

刘晓星/中国环境报
2018-08-28 15:33

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江豚在接受定位训练。中国环境报 图

日前,因为一纸江豚“搬家”通知,引得公众、环保志愿者和部分环保民间组织讨伐声四起。这份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的通知于7月中旬印发,批准从安徽和湖北的保护区内迁出14头江豚到广东珠海长隆和上海海昌极地海洋世界。

据了解,此次“迁豚”是为了实现全人工环境下的江豚繁育,这是长江江豚保护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但是,人工繁育这种方式究竟能否挽救江豚生存危机?从有心保护、有序保护到有效保护,目前江豚保护的思路是否科学?面对众多质疑,记者采访了多位业内专家和志愿者。

人工繁育技术本身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瓶颈或障碍,但是希望通过人工繁殖来拯救这个物种的思路是不现实、不科学的,人工饲养繁殖不可能成为拯救这个物种的有效手段

江豚进化优于其他动物,不仅有思想,有智慧,有情感,而且性格极其刚烈,还具有团队精神、集体协作精神,不容易被人类所摆布

出于科学研究和科普宣传的目的,维持一个最小的繁殖群体就足够了,无需花费心思和巨额资金为他们建造你所认为更为舒适的钢筋水泥池。把自然的长江还给他们,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保护

长江江豚是长江生态环境健康的指示物种,希望通过长江江豚的保护来保护整个长江生态环境,而不希望我们的后代将来只能在水族馆看到江豚

关注一

人工繁殖不是最有效的手段

江豚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到遏制,但极度濒危的状况没有改变

据2017年长江江豚生态科学考察结果显示,江豚种群数量比大熊猫还少,约为1012头。虽然江豚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到遏制,但极度濒危的状况并没有改变。江豚仍在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受胁物种红色名录中被列为“极危物种”。

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会长徐亚平在谈及江豚的生存现状时坦言,今天长江航运物流的密度、渔民群体的数量、渔民滥捕滥捞的烈度、鱼类资源的种群数量和产量,都与上世纪90年代的长江相距甚远。也就是说,现在的长江生态环境的恶化程度、人类活动的干预强度太大。美丽的长江难以回到从前。

在江豚的栖息地长江,人为干扰因素不可能被完全剔除。因此,实现全人工环境下的江豚繁育便成为长江江豚保护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

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自1996年开始饲养长江江豚,2005年首次在人工环境中成功繁殖了一头长江江豚,目前已经13岁,是该繁殖群体主要的雄性繁殖个体之一。

在此后的十年间,虽又有几头江豚出生,但是由于环境、营养以及可能的个体遗传等原因,均未能成活。

2018年6月,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又有一头江豚繁殖成功。据了解,目前已经两个多月,哺乳和生长状况良好,而且已经开始表现出积极的捕鱼行为,根据目前的观察监测情况判断,成功的概率较高。

“从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长江江豚饲养繁殖的历史看,可以说饲养技术已经取得了完全成功,繁殖也取得了积极进展。”一位长期从事江豚研究的业内专家如此评价目前江豚的人工繁育现状。

众所周知,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开展长江江豚人工饲养繁殖,主要目的是通过科学研究深入了解这个物种,用于支撑野外自然种群的保护实践。同时,可以通过开展科普宣传,让公众认识这个物种,激发大家对江豚的保护意识。

“将江豚送进水族馆是为了加强对江豚的宣传和研究。”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分会会长李彦亮日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长江江豚拯救行动计划(2016~2025)》也明确指出,要选择1至2家符合条件的大型水族馆,进行相应的基础设施改造和设备提升,开展长江江豚饲养、繁殖、研究工作。

但江豚保护行动网络发起人蒋忆认为,人工繁育是在物种数量无法维持的情况下,采取的最后的保护手段。“现在投入大量资金搞人工繁育,就是‘舍本逐末’。”

反思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二十多年来江豚人工饲养和繁殖的历程和经验,“人工繁育技术本身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瓶颈或障碍,但是希望通过人工繁殖来拯救这个物种的思路是不现实、不科学的,人工饲养繁殖不可能成为拯救这个物种的有效手段。”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业内专家向记者坦言。

关注二

水族馆不是江豚的避风港

迁地保护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宜一厢情愿、简单粗放地实施“移民”

李彦亮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表示,水族馆能拉近公众和江豚的距离,是非常好的宣传教育手段。江豚到水族馆只做展示,不做表演。

至于两家水族馆有没有开展江豚驯养和繁育的能力,专家也对此进行了慎重考量。据了解,2016年在编写《长江江豚拯救行动计划》时,就对迁豚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开展了多次专家研讨,同时,专业技术人员对相关场馆技术条件也进行了全面核查。

首先,不去考虑水族馆是否具有专家团队、技术能力以及过去从事此类保护工作的经历与成果,即使水族馆有条件、有设备、有意愿,同样具有技术实力,就可以给江豚搬家吗?常年跟江豚打交道的徐亚平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江豚进化优于其他动物,不仅有思想,有智慧,有情感,而且性格极其刚烈,还具有团队精神、集体协作精神,不容易被人类所摆布。

“江豚的迁地保护绝非上策,是迫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江豚迁地保护,只能针对江豚原生栖息地遭受灭顶之灾这种背景。否则,不宜一厢情愿、简单粗放地实施‘移民’。”徐亚平说。

记者采访得知,其实在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饲养长江江豚之前和之后,在武汉、宜昌、上海等地就有几家商业水族馆开展过长江江豚的饲养,但均以失败告终。

另外,目前在河北、天津、山东以及武汉等地的多家商业水族馆仍饲养有长江江豚的近亲亚种东亚江豚,俗称海江豚。而且在多个海洋馆也有过繁殖的案例,但是幼豚均未能成活,存活时间最长的不足2岁。

徐亚平、蒋忆等众多环保组织和志愿者的态度很明确——坚决反对这次迁豚。

“水族馆是一个封闭的环境,水深和范围都小,根本不适合江豚这种喜欢大江大浪逞英豪的习性,不适应它自由恋爱、生儿育女,不适合繁殖后代。它的很多本能都会在这个弹丸之地渐渐丧失。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可能长期捕捞野生动物来优化它们的基因。在水族馆纵使它们能够生存,但必然是近亲繁殖,这就是一种很大的伤害。”徐亚平说。

世界自然基金会(WWF)认为,迁豚一事风险巨大,应该慎重行事。

“长江江豚的保护形势仍然十分严峻,在‘长江大保护’的背景之下,重点开展长江生态系统及江豚就地保护,同时积极推动和扩大长江故道自然迁地保护成果,是抢救性保护这一物种的最佳系统方案。”WWF在其官方微信推送的文章中指出。

据了解,把14头江豚送到两家水族馆只是第一步,相关部门计划找4~5家水族馆进行攻关,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

实际上,通过中科院水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多年的饲养繁殖研究,已经获得了大量关于长江江豚繁殖生物学、生理生态学的相关知识,对于推动迁地保护种群建设、管理以及开展野生长江江豚自然种群保护、受伤搁浅个体的救护都起到了积极支撑作用。

另外,通过中科院水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馆饲养的长江江豚,越来越多的公众开始认识了解这个物种。目前网络上可以查到的大量关于人工环境中长江江豚的视频和照片,均拍摄于白鱀豚馆。这里已经成为促进长江江豚保护公众科普宣传的信息中心,对于提升普通公众的保护意识,推动民间长江江豚环保组织的发展都已经起到了积极作用。

“把江豚送入水族馆”,看起来是为了它的繁育和存续,但是,纵观国内的水族馆,哪家水族馆投资建设了专业的科研专家团队?哪家水族馆为野生动物保护建立了研究机制?投入了研发经费和设备?又有谁能够自始至终地监督水族馆做野生动物的人工繁育?

关注三

把自然的长江还给江豚

江豚保护的根本问题不是繁殖能力,而是人类活动的影响,“没得吃”是制约长江江豚种群数量的首要原因

江豚在长江已经生活了几十万年,长江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他们挑剔的是过多的人类活动,敏感的是自然环境的改变

长江江豚属于鼠海豚科的齿鲸类动物,是体型最小的鲸类动物之一,生性胆小怕惊,对环境变化敏感,应激反应强烈,在人工环境中可能受到营养不均衡、群体关系不合理、环境设施不舒适、人为干扰过多(参观、捕捞、治疗、操作等)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会使其繁殖活动和行为发育受到一定程度干扰。

长江江豚保护的根本问题,不是其自身繁殖能力有问题,而是由于各种人类活动的干扰,造成处于繁殖期的母豚以及尚不具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幼豚的死亡率较高。实际上,长江江豚自然种群的繁殖能力还是相对比较强的。

根据中科院水生物研究所提供的数据,2010年、2015年以及2016年在天鹅洲故道的江豚体检普查工作的信息,3次体检中成年雌性个体基本全部处于繁殖状态。以2015年普查结果数据为例,当年18头成年雌性中9头妊娠,11头哺乳(其中4头同时妊娠哺乳),即几乎全部处于繁殖状态。如此高的繁殖率是种群快速增长的基础。

据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推算,2010年~2015年的5年间,该种群净增长108%,年均增长超过20%。另外,根据中科院水生物研究所多年在鄱阳湖开展的调查工作,成年雌性中参与繁殖的比例也都超过70%以上,充分说明其自然种群的繁殖能力并不存在问题。

鄱阳湖江豚种群在如此严重的渔业捕捞、挖沙等人类活动干扰下,多年来能够一直保持相对稳定,其较高的种群繁殖能力是重要支撑因素。

“采取积极措施减少渔业过度捕捞以及挖沙活动等的影响,是鄱阳湖以及其他长江江豚自然种群实现快速增长的根本也是最有效的措施。”一位业内专家表示。

“长江江豚种群极度濒危是多种人类活动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江湖阻隔和滥捕滥捞导致鱼类数量大幅衰减、江豚食物缺乏,快速发展的航运业干扰江豚的声呐通讯,水域污染降低其繁殖力,渔具和船只误伤江豚等。”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徐旭东说,“长江江豚是处于长江生态系统食物链顶端的哺乳动物,对环境变化十分敏感,它们数量的多寡,是反映长江生态系统健康程度的一面镜子。”

在许多水生生物专家看来,“没得吃”是制约长江江豚种群数量的首要原因。

长江流域是许多淡水鱼类的天然产卵场,渔业资源曾经极为丰富。

但在今天,长江渔业资源已经全面衰退:鲥鱼从1974年的年产1570吨到现在已经绝迹,刀鲚从20世纪年产4000吨至近年来已无法形成鱼汛,“四大家鱼”种苗发生量与20世纪50年代相比下降了90%以上,产卵量曾经从最高300亿尾降至最低1亿尾……以鱼类为食的江豚也受到了“粮食危机”的冲击。

“江豚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动物,对人工饲养环境要求较高。出于科学研究和科普宣传的目的,维持一个最小的繁殖群体就足够了,无需花费心思和巨额资金为他们建造你所认为更为舒适的钢筋水泥池。把自然的长江还给他们,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保护。”这位长期从事江豚研究的专家说出了业内人士的心声。

关注四

捕捞挑选隐患大

对江豚自然迁地保护种群影响极大,严重破坏野外种群

据了解,湖北长江天鹅洲长江豚类保护区成立于1992年,是我国建立的最早的长江江豚迁地保护种群。

保护区发展到现在,共有约80头江豚,成为长江江豚物种保护最重要的迁地保种群体。据中科院水生所提供的数据,2015年保护区自然形成了5个以成年雌性个体为核心相对稳定的江豚家族。

这次将挑选8头处于繁殖期的江豚送到海洋馆,其中包含6头成年雌性、两头成年雄性,按此计划保护区10%的江豚被捕捞送至海洋馆。

按照天鹅洲种群性比1︰1进行估算,雌性个体约有40头,处于繁殖旺盛期的个体可能占到1/3,约13头,毫无疑问,如果从中移除6头处于繁殖壮年的成年雌性个体(接近成年雌性的50%)将对这个保种种群产生严重影响。

另外,根据以往经验,此次捕捞转运计划如果付诸实施,要选择出8头符合标准的青壮年江豚,至少需要在保护区捕捞30头次以上的江豚用于挑选,将对保护区种群将产生巨大干扰。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中国水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天鹅洲保护区建群种主要来自于武汉以上江段,遗传多样性较低。因此,为丰富保护区江豚种群遗传多样性,近些年来保护区先后从鄱阳湖和武汉江段迁入了多头江豚,对改善天鹅洲故道江豚的遗传结构产生了重要作用。因此专家担心,如果此次误捕了新迁移过来的江豚个体,会使江豚种群的遗传多样性和种群结构再度受到严重打击,前期所开展的个体交换工作将前功尽弃。

根据湖北天鹅洲长江豚类保护区2015年长江江豚普查结果,发现保护区的成年雌性个体春秋两季基本都处于繁殖状态,即或者处于怀孕期或者处于哺乳期,而且还有部分个体既怀孕又哺乳。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专家表示,对处于妊娠期和哺乳期的个体进行捕捞和长途运输风险极大,而且处于哺乳期的幼体一旦离开母豚就意味着死亡。因此,如果这次捕捞行动付诸实施,毋庸置疑将对天鹅洲迁地保护种群产生重大影响。

我国建立江豚迁地保护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动物提供安全、干扰较小的半自然环境,使其繁衍生息,为避免自然种群的灭绝保留一定数量的保种群体,最终的目标是希望在长江自然环境一定程度上恢复后,再放归长江,重建长江自然种群。

应该说,从本来仍很脆弱的迁地保护种群一次性转移如此大量的个体,对这个小种群而言无异于一场灾难。令业内专家担忧的是,从这两个保护区挑选的江豚到海洋馆人工繁育,不可避免地将面临来源单一、遗传多样性不丰富、近亲繁殖几率高等风险,实际上难以达到理想的繁育效果,到最后可能又需要不断从野外捕捞个体来补充,从而对野外种群产生更严重的破坏。

长江江豚保护的根本还在于保护恢复其自然生境,保护其自然栖息地,促进自然种群的恢复。

业内专家强调,长江江豚是长江生态环境健康的指示物种,希望通过长江江豚的保护来保护整个长江生态环境,而不希望我们的后代将来只能在水族馆看到江豚,更希望他们的微笑永远留在我们共同的母亲河——长江之中。

(原题为《水族馆真能成为江豚的“家”吗? 环保民间组织和志愿者认为,保护的根本在于恢复其自然生境,“迁豚”风险巨大》)

    责任编辑:崔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