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摊小贩的爱情,终于一次失败的见义勇为

2018-08-30 11:44
北京

文/王修财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发财梦又破灭了一个。仔细回想一下,没什么可遗憾的,我不想在这上面打主意了,最好能忘掉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一件事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我本是一个卖獭兔服饰的街头小贩。

獭兔饰品出身于皮草家族,身价不菲,其实并非我这个打工族所能染指的。幸好在我们老家有许多加工獭兔饰品的小工厂,有了这么点儿先天优势,再加上这些年在外耳闻目睹街头商贩的经营实况,我相信这个我可以做。

精挑细选了一些能博眼球的便宜货后,便开始对着地图海选市场。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为何不把生意做到北京去?

北京是个国际化大都市,年轻爱美的姑娘肯定不少。只要我随便往哪个繁华一点儿的地方一蹲,摆个小摊,生意就会自动送上门来,我还可以拿本书享受一下忙里偷闲的乐趣。怎么样,不错吧,走着。

到了北京以后我才发现,我有点过于盲目乐观。在北京,凡是有交易的街面上就有城管员的身影,他们划分区域,机动往来,随时准备罚没那些占道经营的个体商贩。而一些照摆不误的老商贩们则自称都是托人交了钱的,像我这样菜鸟级别的小贩交钱也不行,就一条:罚没。根本无法立足,若是偷着摆吧,你这边刚贼头贼脑地摆上,还没等开张,城管员就来光顾了。由于是初犯,成功逃过几劫,却再也没有勇气跟他们玩猫鼠游戏。

我索性先不急于摆摊。找个地方把货物一存,每天坐上公交车四处侦查、采点。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朝阳路上临近四环被我发现了一处地方,这可能是唯一一处理想的地方了——在一座过街天桥上。天桥的两侧都是购物中心,左边是一个老大的华联超市,我大大咧咧的进去逛了一圈,里边的空间大得我问了几次工作人员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后我才敢悻悻地想:若能迷失在美食和美酒里面倒也是不错的结局。右手边不远处是一座给我造成巨大精神压迫感的摩天大楼,“**商场”几个字横在楼中间。里面我也去过了,全是高档货。路过服装区时我还偷瞄了几眼,几件看得上眼的衣服标价后面的零看得我一阵眩晕,只一件的价格就够我一年的吃穿用度了。我愤愤的想:妈妈的,吃人吗?转眼我又兴奋起来,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金銮殿上的狗尿苔有人敢轻视吗?

最妙的是天桥的一端延伸通向一座高端商厦的二楼,商厦里面的工作人员好多都走这个天桥到对面的小吃街去吃饭。我走马观花的进去逛了几圈,里面的东西都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工作人员懒得招呼我,我也就假装很匆忙的样子,只记得全是装修得极有品味的专卖店。

城管的车就停在桥下不远的地方,却不上来检查,听说以前这上面也不让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人管了,这里就成了像我这样的小贩的天堂。吃、穿、用、玩,一家挤一家,我好不容易在楼梯口的拐角里找个容身之地,这里是上下天桥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愿意在这里摆摊,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宝地了,我心里盘算着“酒香不怕巷子深。”

几块泡沫垫子一拼,上面罩个白布单,货物一摆,我这就算正式营业了。我买了个小马扎,往后面一坐,一边心不在焉的看书,一边机警的留意着往来的人流,寻找商机。

天桥上平时往来的人不多,人们宁可冒险在车流的缝隙里穿梭,也不愿绕道天桥,这是设计者的过失。只有到了中午的时候这里才真正热闹起来。商厦里的工作人员大都走这条路到对面小吃街去,有的既使不到对面,也喜欢到天桥上透透气、看看景,顺便逛逛这里的地摊,买点称心的便宜货。这时才是我们这些小贩的黄金时间,几乎家家人满为患,应接不暇,就连我这个角落里的,在地摊中称得上是奢侈品摊也挤满了好奇的脑袋。她们东翻翻、西看看,有嫌价格贵的、有怀疑是假货的、有怕掉毛的,总之是围观的多,真正购买的少。但我卖这个利润大,只要卖出一样少则几十多则几百的利,倒也不用为生活发愁。

还记得第一个买东西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獭兔饰品,小丫头疑惑地问:你这些都是人造毛的吧?我赶紧给她普及了一下獭兔毛和人造毛的区别,并郑重承诺确实是獭兔毛。小丫头似懂非懂的又来了一句:獭兔是兔子吗?听说兔子身上有好大的味儿,这个会不会有味儿啊?我又装作非常老道的说:放心,处理过了,精加工。狐狸和貂也不经常洗澡的。

小丫头未必是相信了我的话,但她显然不在乎钱,简单问了下价格就买了一顶几百元的帽子。“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待小丫头走后,我一边五音不全的哼着歌,一边沾着唾液把钱又仔细数了一遍,确认无假钱后小心收好。看着高楼林立的四周再也没有了初始的压抑和紧张感,反而亲切了许多,看来百元大钞都是从高楼大厦里飘出来的,在老家能有这么阔绰的出手么!

当然,这里也不都是有钱人,我还经历过为了买一个几十元的挂件跟我反复的讨价还价的。我也慢慢适应了遇到有油水的就多榨一些,没油水的见利就走,商人嘛,总是要以成交为宗旨的。我这么快就把自己提高到商人的阶层,是因为我看到了希望,这是迟早的事,先适应一下也好。

现实生活并不都是向我展示美好的一面,也有些是哭笑不得的。一对年轻的情侣来到我的摊位前,女孩选中了一条围巾,男孩却质疑是假货。我先科普了一下,不灵,接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人造毛让他对比,试手感。以前基本上我这两板斧都能搞定,这次还是不灵,我只好郑重承诺。男孩却抓住机会反击:摆地摊的最没信誉,你们的拿手好戏就是以次充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若跑了,我去哪儿找你去。

我的经营理念和扎根于此的雄心壮志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看来这单生意要悬,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吧:你觉得不好就别买了,我又不勉强。

男孩不依不饶,咬定是假货,定要以人造毛价给我。

钱不挣事小,可我不能给獭兔毛上抹黑。再说了此风一长,我也就算断了前程。马上严肃态度,提议他可以找专家或相关部门来鉴定。其实我也就说说而已,事情真闹大了,我还能在这干下去吗?桥下的城管可不管我真货假货,立马让我没货。幸好最后还是他们妥协,买货走人。

摆摊没几天,我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特殊在漂亮。按我的审美标准:一百一十分吧。虽然对于一个大龄单身男人来说,审美就像用旧弹簧秤称量体重一样不靠谱,但我是真心觉得她好看:鹅蛋脸、浅浅的酒窝、笑声脆而不媚、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她一来到我的摊位前,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两只眼睛看不过来的新奇和惊喜。感受着她灵动的目光对每一样物品发出喜爱的光芒,如同在欣赏我一样受宠若惊,若人生可以戏剧化收场,我情愿身披五彩斑斓的獭兔毛躺在泡沫垫子上。

她认真地挑选着,艰难地取舍着,对每一样饰品放下又拿起。最后剩下两件物品,獭兔帽子和獭兔围巾,对两样都爱不释手。

帽子和围巾我的标准价都是三百元,不过我还没报价就已经在心里替她的承受能力担心了,对于这样清纯可爱的小丫头,我可不想因为“钱”这样的极俗之物影响了她正在泛滥的爱美之心,以及对我的爱屋及乌之谊。我偷偷的把价格下调了几个档次,以跳楼价报了出去:二百。

她看来是个识货的人,没有在品质上顾虑,却在价格上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嗯,还算合理。她以为地摊货就应该这样,虽出身名门,但如今走了麦城,自不可同日而语。欣喜之余把兜里的钱全翻了出来,还是只够买一样的。看着她难以取舍的样子,我在心里豪爽的说:都拿走,等有钱了再给我送过来。

但这样的话我自然没有说出口,仅仅是一面之缘我要是这么说了,肯定会给她留下别有用心的印象。我只是不断的承诺一定给她留着,等她下次来取。

看着她雀跃而去,我的心里从此多了几丝期待。因一件货品作为纽带,再见面时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打声招呼,甚至玩笑几句,俨然成了半个熟人。她甜美的声音我也牢记在心,在嘈杂的人声和车流的喧闹中准确捕捉,从未失手。每次一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就不由得紧张万分,大脑高速运转,挖空心思找几句笑点和含金量很高的话来加深她的印象。

图/视觉中国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充实的过了几天,一场意外像老鼠一样流窜到我面前,我是真的被吓到了。

也是在正午的热闹时分,一位女士来到我的摊位前,被这些光鲜的饰品吸引住了,十分专注的挑选着货物,我则不失时机的挨个讲解,对她提出的问题马上排疑,甚至连她的男伴也礼数有加。没注意她的男伴什么时候过来的,不过跟她贴得很近,看来关系不一般。然后我发现她的男伴竟然轻手轻脚的从她的兜里掏出手机装到自己的兜里。我正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那个人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眼睛里闪着凶光。小偷?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而且还明目张胆的警告目击者,那一刻,说真的,我怕了。我不知道此刻我若揭发他,会遭到怎样的报复,一种本能的恐惧紧紧的慑住了我的心。我慌乱的转移了视线,对这一切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小偷大摇大摆的走了,像个得胜的将军,我则成了被打掉了公德和尊严的懦夫。

小偷走后,女士准备掏钱付款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丢了,一阵手忙脚乱的翻找。我满怀愧疚的告诉她别找了,然后把刚才看到的一幕告诉了她。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难道在你的眼里就只有钱,连做人的原则都不要了?你这叫从犯,从犯!”我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直到她气哼哼的走了,把本来看好的货物狠狠的摔在我的摊位上。

其实我也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只是都上不得台面。也许我不应该告诉她这一切,但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接连几天我都无精打采,始终无法走出懦弱的阴影。我又多了一项工作,有人经过时,我便偷偷的扫上几眼,终于我发现了目标——那个行窃者,他居然经常在这一带闲逛,寻找机会下手,看来这一片是他的地盘,有时也成帮结伙,说明他们这个团伙还不小。

跟其他的摊位一比,我发现我的摊位是重灾区,有的摊位是快速交易的,有的不用全神投入,只有我这样的摊位,即使无心想买,也被这些光鲜亮丽的东西牢牢的吸引了注意力,正好方便小偷行窃。购物者本以为有我们在正面,就是她们的第三只眼睛,所以才毫无戒备,若是易地而处我相信不会这么大意的。可悲的是我不但没有成为第三只眼睛,反而无意间成了窃贼的帮凶。

我真是恨死了这个可恶的小偷,他把我拉下了水,我却无可奈何。

我不敢跟他对视,怕他察觉我有意监视他,这伙人如此明目张胆,想来是有恃无恐,不是随便打几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关于他们的凶残我也有所耳闻,因此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没几天我关注的那个美女就来买帽子了,她还带了一个同伴。我自然是热情的招呼她们,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虽然我对美女没有过多的非分之想,但有个美女熟人,也算是虚荣心的小小满足。

外表华丽的东西总是能吸引爱美的女孩儿。虽然她们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却还对其它的东西不能释怀,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着。

她们选好了相同款式的有狐狸绒球的帽子,满心欢喜地放到我面前:二百对吧,咱们可是有约在先哦。

我享受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对我来说这已经不再是一场交易,而是朋友间的友谊在相互传递和升华。

突然,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那个人,老鼠一样的人,他正游荡着寻找下手的机会。小偷的眼光实在是过于毒辣,他一眼就确定了蹲在我摊位前的女孩衣兜下坠异常,应该是手机或钱包,而此时两个女孩正专注于眼前的饰品,时机成熟。

顺着他的目光我感觉到了危险正在逼近,小偷已经慢慢的靠拢过来,直接就往两位女孩身上贴去。我的心急速跳动起来,情急之下,我粗暴的说:什么两百,是五百,不买拉倒,走开,别烦我。

由于我的神经过于紧张,说出的话就像吼一样。高分贝的吼声不但吓了两个女孩和小偷一跳,过往的路人也投来探寻的目光。此时的小偷自然无法下手,转而假装对我的饰品感兴趣。

两个女孩惊愕的看着我瞬间的变化,一下子站了起来,愤怒的扔下一句话:神经病。转身走了。

那只可恨的老鼠没能得手,也清楚是我破坏了他的好事,他站在我摊位前,直直的盯着我。我没有和他对视,但我能感觉到他嗜血的目光,正在对我精神威压。此时我的身体里也正有一股熊熊的怒火被胆怯的心死死的压着,身体僵了一般一动不动,我也不敢稍有动作,我怕怒火和胆怯失去平衡而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这是我不想见到的,我只想在这平静的摆摊谋生,血性填不饱肚子,也不能给我带来任何荣耀,过于懦弱也会导致无法立足。

那只老鼠临走时撂下狠话:小子,等着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我知道我犯了他们的忌,他们不会让我好过的。我还知道在这个天桥上肯定不止我一个摊位主目睹过这样的场景,有可能其他人已经习以为常,或是达成默契,彼此相安,而我这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只能黯然退场了。

对于这一点我倒没什么可遗憾的,也不想发更多的感慨,只是我还有一个心事没了,我要再次等到那个女孩把帽子卖给她。即使送给她也无所谓,不是有什么企图,彼此也未必再能见面了,我只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错怪我了,我不想为了一个窃贼蒙冤。

图/视觉中国

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下午,第二天中午我没能等到那个女孩,却等来了另外一件事。

我正无精打采的看着书,忽然听到天桥那头传来一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呼叫声:“抓小偷,抓小偷”。

一抬头就看到了我熟悉的那个窃贼正向我这边跑来。散乱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没人愿意自找麻烦。大家都瞪着好奇的、麻木的眼睛观望着这令人心酸的一幕。

满腔的热血一下子冲上头,我顿时失去了理智,但还是没有勇气上前截住小偷,我只是把我卖的货四角一兜,抡着朝小偷扔了过去。我没想过这样做能有什么用,也来不及想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小偷遂不及防被砸了个跟头,他爬起来待明白是怎么回事,竟大步朝我走来,还把手伸进兜里像要掏什么。我吓坏了,所有的勇气和正义感早就随着刚才卖货的布包一起扔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也不顾了,撒腿顺着天桥我就跑到了商厦里,甚至都没敢回头确认一下小偷是否追了过来,倒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小偷。又接连跑了几个楼层,才在一个角落里躲了起来。

两个小时以后,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胆战心惊的回到天桥。一切都已经安静下来了,小偷也走了,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卖货的布包还散乱在过道中间,值钱的东西都没了,连我准备换回自己名誉的帽子也没了,只剩下一些便宜的没人要的小饰品。我不知道东西是被谁拿走的,小偷?过往的行人?还是其他的商贩?我也无心追究这些,我怕小偷再过来找我,不敢停留,把剩下的东西一包,匆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作者简介:王修财,40岁吧,吉林人,一直以不太精通的技术糊口。写作我是不懂的,但思想和灵魂不甘蜗居在日益衰老的躯壳内,我只好向它们致歉——委屈了,都是右手的错,自己从这乱七八糟的文章里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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