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开往坟墓的列车上,送别姥姥最后一程

2018-09-11 14:02
上海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至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千与千寻》

2015年的7月9号,上午是大一期末最后一门考试,我买了中午回家的车票。室友劝我,晚回家一天吧,寝室晚上计划一起出去聚聚,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不了,就是很想回家,开学再聚吧。后来想想,这算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姥爷去世后,本来就一直吃药的姥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舅舅把她接到自己石家庄的家里照顾。后来,舅舅家里有事情,姥姥就来到了我们家。

大一期末回到家的那个晚上,我正在看电视,姥姥走到我身边,说她一袋药的包装撕不开。我帮她撕开后,姥姥就回到她自己的屋子睡觉了。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个晚上,我却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正常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妈妈说姥姥最近身体不太好,她和爸爸要带她去镇上的医院看看。我一直有赖床的习惯,以为没有什么大碍,就没有起来。下午,妈妈一个人回来了,说姥姥情况不太好,要输几天液,需要住院,她回来收拾些东西,去医院照顾姥姥,我怕妈妈一个人照顾不来,就一起去了。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对于女孩子来说,一般会跟姥姥姥爷更亲,我是这样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是跟姥姥姥爷相处的点滴都还记得清楚。

每年一到寒暑假,姥爷就会骑着他的三轮车到我家里把我接走,假期结束再给我送回来。坐在他的三轮车后面,吱吱呀呀的轮子转动声中,姥爷会用特别慈爱的声音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让姥姥给我做。

他们很疼爱我,只疼爱我。弟弟每次去他们家,姥姥都不让他过夜就要把他送回去,但是他们会主动把我接到他们家里住几个月,会给我存几个月的零食,让我每次去都能吃到好吃的,夏天的夜晚很热,姥爷会抱着我在门前吹风,我们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晚上睡觉姥姥会给我扇一个晚上的扇子。我们一起去集市赶集,他们会给我买喜欢的东西……

我也特别喜欢姥姥姥爷,喜欢他们家。在自己家里,同龄的小朋友很少,跟弟弟又经常吵闹,每年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姥姥姥爷家,有小伙伴一起玩,有姥姥姥爷宠着,每天都无忧无虑的。

他们家里有一头牛,特别温顺,我很喜欢,甚至因为喜欢它,觉得牛棚里面混合着干草的味道也是好闻的。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11岁,大概知道死亡是什么,但还没有理解死亡的深层含义。只知道当时姥爷生病,妈妈每天都在家里和姥爷家穿梭,去照顾姥爷 ,我双休日也会过去。在一次下午放学回到家后,爸爸说,一会儿去姥爷家,你没有姥爷了。

葬礼的全程我很白痴,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傻乎乎的,大人让我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事后妈妈说我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姥爷白疼我了,我才意识到我真太不应该了,姥爷是真的会难过的吧。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所以在我终于长大懂事后,我很庆幸姥姥还在我身边,让我可以弥补一点遗憾。

姥姥74岁,身体一直不好,人又特别瘦,像是只有皮包着骨头一样,每次我扶着她都会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用力就出了什么问题。

这次她住院,其实我没有意识到是很大的问题,只以为是为了输液。到了医院,发现姥姥竟然已经不能自己站起来走路了,上厕所都是妈妈掺着她。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怎么突然就这么虚弱了?明明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啊。后来便开始了度日如年的日子,姥姥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恶化……

第一天,她不能自己走路了,但有人扶着她还可以来回走动一下,我以为过几天她就能出院了。

第二天,她被扶着都不能走去厕所了,妈妈在病房里放了一个尿壶,她还嘲笑自己那么没用。

第三天,她已经不能正常进食了,只能吃一些流食,但她的肚子因为不能正常消化,还是慢慢鼓了起来,像一个球,最后医生来帮姥姥做了灌肠。

再过两天,姥姥甚至说话都困难了,总是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她一直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因为身体上的痛苦,姥姥整个人都萎靡起来,总是咕哝着“让我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受罪了”这样的话,听得让人揪心却无可奈何。

终于,在姥姥又一次因为病痛呻吟的时候,一直坚强着的妈妈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病房外面大哭了一场,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次极大可能是不好的结果。哭完,妈妈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情况。舅舅说,马上回来。

过了两天,舅舅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家里也正逢多事之秋,舅妈做了一个大手术还在卧床,表姐怀孕八个月马上就要生产,都没有办法赶回来。他到病房看了一下姥姥,爸爸就把他喊出了病房到楼下说话,没有避讳我。我听到爸爸在跟舅舅说葬礼要怎么安排,他已经请人去把因为常年不住而杂草丛生的姥姥家里收拾了,还说葬礼要请哪些戏班子,怎么办宴席等等。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相信姥姥要离我而去,他们说的是等舅舅回来了就把姥姥送到县城里的医院,我以为姥姥是可以度过这次危机的,而且姥姥人还没走啊,为什么这么早就安排葬礼了呢?

我向来不太赞同我父母的教育方式,他们从来不避讳向我展示成年人世界的现实,比如这次,他们可以当着我的面讨论还在病床上的姥姥的葬礼。我能理解男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就是要把一切安排好,但是不能接受他们就这样将姥姥的结果定性,至少在我心里,姥姥还是可以回来的。

但是我只是内心不满,没有表达出来,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只会换来一句“你还小,懂什么?”于是我只能心里默默想着:你们等着吧,姥姥会好起来的。

舅舅回来后的第二天,姥姥就被送到了县城医院,我被他们安排在家里看家。在电话中,我知道了姥姥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我心里想着,是不是就要这样了,再也见不到姥姥了。

我还是再次见到了姥姥,在姥姥去县城医院五天后。那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带着姥姥回来了,但是是回姥姥家,让我送点衣服还有一套被子过去。

愚钝如我,还是明白了。姥姥真的要走了,重症监护室没能挽救她的生命,爸爸之前安排的一切要用上了,回来应该是让姥姥在自己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一天临出门前下着小雨,我要骑着电动车过去,找了半天雨衣没找到,骑车又打不了伞,想着应该不会下大,就出门了。常走的那条路在修路,不通。妈妈告诉我走另一条路,结果走岔了,车子陷进泥里,在路人叔叔的帮助下,终于推了出来。在接下来的路程里又突然开始下暴雨,我找不到躲雨的地方,也不想躲,只想赶快到姥姥家,就在暴雨里骑着电动那么直愣愣地冲到了地方。

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把能想到的最坏的情景都想了一遍,加上暴雨的冲刷,觉得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了吧。

这不是。最狼狈的时候是我终于到了姥姥家,进门看到姥姥的第一眼。在去县城医院之前,姥姥整个人已经萎靡得不像样子,但不足以让我对她绝望。

回来之后,姥姥躺在一张小床上,全身都动弹不了,只有手指能微弱地动着。眼睛微微睁着,眼珠已经成了灰白色,似乎是听到有人在身边走动,她的眼珠微动,嘴皮也轻轻蠕动了一下,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好作罢,整个人都是一副人之将死的状态,让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也不得不接受。

这是一次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没有忍住,直接哭了出来,在我的记忆里,姥姥虽然一直瘦弱,但眼睛还是有生气的,哪里像现在,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姥姥,死神的气息在她身上这么表现得这么强烈,我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后来的几天,虽然没有人开口,但是大家都知道几天后要面临的现实,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姥姥家太小,大人们让我白天过来,晚上就回家里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害怕妈妈给我打电话通知我不好的消息。白天在姥姥家的时候,我会把他们家的每个小角落都走一遍,已经好几年没有踏足过这块地方,但我依然可以说出这个角落之前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故事。

我整个童年时光都在这个小院子里度过,不管隔了多少年,也不会感觉陌生,只是越回忆,越难过,都说物是人非,我彻底体会到了。

几天后的凌晨六点,我还是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电话里,妈妈平静地告诉我,姥姥昨天晚上去了,我收拾收拾就可以过去了。但我可以听出来,妈妈是哭了一夜的。虽然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谁又能不悲伤呢?

葬礼前,亲戚嘱咐我,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好好照顾我妈妈,然后跟着流程走就好了,我说好。

很早之前看过一个故事,故事里女孩的外婆去世,妈妈哭着跟她说:“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极其心酸。现在我遇到了这种情况,虽然妈妈没有跟我说这句话,但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崩溃与难过。

在我过去的记忆里,妈妈跟姥姥的关系不算是特别和谐的,她们经常会闹别扭,会吵架,就像我跟我妈妈一样。但不管怎样,妈妈依然是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现在我妈妈的妈妈不在了,好好照顾她,确实是我最大的任务。

我不想渲染我有多难过,因为妈妈比我更难过。从我接完电话到姥姥家一直到葬礼结束后的几天,我看到的妈妈眼睛一直是红肿着的。

老家的葬礼需要送葬的人抬着骨灰绕过半个庄子走到下葬的地方,我全程掺着已经哭得不行的妈妈,也幸好我在掺着她,不然我感觉她路都走不了了。在这场她跟自己妈妈最后的道别仪式里,她以一种很悲壮的方式完成了。

大人们已经事先把姥爷的骨灰从他之前的坟墓搬了出来,这次跟姥姥一起合葬,我认真磕了几个头,对于姥爷,我一直心怀愧疚,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愧疚,多希望他能看到。

姥姥的丧事办完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人的生老病死本就寻常,姥姥算是走得比较安祥的,最亲近的家人都在身边,没有经历太长时间的病痛。我只是常常唏嘘,这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死亡,还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我曾经见到过死神,当他来临的时候,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呢?

我见过婴儿从出生到蹒跚学步再到长大懂事,也听过周围的人因为车祸或者突发疾病而意外离世,当我终于感受到一个生命是怎么慢慢逝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感叹生命的神奇与无常,昨天我们还笑着聊天的人今天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明天的一切依然无法预知,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今天,在现在,尽可能地珍惜眼前人罢了。

妈妈告诉我,姥姥临走前的回光返照,喊的最多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很遗憾当时没在她身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姥姥,是不是也想起了我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种种。

每次一想到这个,我都特别庆幸自己在大一期末,早回家了一天。让我能看到最后的健康的姥姥,那个画面将永存我心。

【作者简介】

陈心茹,重庆大学新闻学院18级硕士研究生

导师推荐语:

就如作者所说,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至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生死是为不可避免,人们总是要学会长大,学会直面人的生老病死,更要学会敬畏生命,懂得亲在侧,常相守。莫留下“树易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导师:刘海明,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文|陈心茹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图片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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