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1958年,奶奶来到兰州

2018-08-23 12:14
上海

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

1958年的某一天,奶奶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兰州,吃了一碗正宗的兰州牛肉面。

此时她并不清楚这个“兰州”与她呆了19年的会宁县,在60年之后会产生巨大差异。只是作为年轻的妻子,跟随打拼的丈夫,期盼在能够吃上饭的地方落脚。

但这个初具规模的城市已经在无声间发出讯息,她的生活已与她乡间的妯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家里的每一个孩子几乎都听奶奶讲过她与电灯的故事,20世纪60年代的西北乡间有辽阔的土地和澄黄的麦子,却还根本没有工业文明的身影。即便是兰州城里的西固,除了煤厂和在建的兰炼和兰化“两兰”工厂以外多的也是种瓜的田地。

在来到西固煤厂的第一天夜里,奶奶望着电灯发起了愁,她不明白这个“洋蜡烛”为什么就是吹不灭?当时年轻的母亲安抚孩子睡下后就和那盏“诡异的蜡烛”较了劲,最后这场较量以一抹布打碎了灯为结局。

提起这事,奶奶依旧会抱怨自己当时什么都不懂,让爷爷看了笑话。当然爷爷没有因为一个电灯抱怨些什么,毕竟奶奶的到来让爷爷获得了一间小房子,一间只有现在家里客厅一半大的5平米的房子,虽然与屋外席地而坐的工人们相比是莫大的幸福,但对奶奶来说她依旧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爷爷的小屋子是大套间里的一间,门外男人嘈杂的说话声总是让奶奶感到恐惧,在乡下的时候都是一家一院子,未出阁的姑娘与自己的奶奶睡在一起,奶奶出嫁后与爷爷分隔两地便和小姑子们在一间偏房生活,刚刚从乡下来结了两年婚的小媳妇哪里和这么多男人只离过一墙之隔。一段时间后爷爷便被工友问到为什么奶奶从来没有出过门?奶奶才告诉爷爷她因为害怕所以每天都是翻窗户进出……

西固的“两兰”工厂均是新中国“一五”期间156项重点项目之一,1958年“两兰”建设之期,奶奶便有幸参与其中,挑石子、铺马路,这对于常年在田间劳动的奶奶来说并不是什么苦劳力。

让她惊喜的是,原来卖力地劳动是为了可以少听些埋怨,现在努力地工作还能听到赞美。

为便于管理、提高效率,不管是“两兰”基础建设还是宿舍的清洁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每一家工作的地点和范围都是被登记在册的,每一天督查小组都会多次检查。工作合格会在家门前插一面小红旗,不合格的话插一面小白旗。想起曾经天天插在自家门上的一面面的小红旗,年过古稀的老人脸上依然神采飞扬。

奶奶用自己的双手为之后西固发展成兰州的核心工业区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在劳动中她也获得了不同于妻子、母亲的新的人生角色。

奶奶的工作照

1965年,奶奶终于有了自己正式的工作,她成为了蔬菜市场“半家屋”的一员。六年间,爷爷从煤厂工人成为了煤建公司的文职人员,奶奶和爷爷也从西固搬到了兰州的城关。

奶奶开始做一些拉煤的工作补贴家用,拉煤的车可以顺便把我的伯伯们放在上面,对奶奶来说的确是个方便的事情。在生活逐步安定之后,奶奶的父亲对奶奶有了新的忠告——她需要一份正经的工作,这位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从骨子里接受了新社会的改造。

“伸手向别人要钱终归不是你的”,姐姐准备结婚的日子里,奶奶经常提起这段话,或许这是她父亲留给她印象最深刻的话。

26岁起奶奶的每天穿梭在双城门的马路间,半天在马路南面的家里干活,半天在马路北面的市场干活。在干鲜部做营业员起,奶奶才开始认字学习。

父亲出生的时候,家又从安定门搬到酒泉路,三个伯伯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只剩下父亲和四叔在奶奶身边。家务活轻松了不少,奶奶因工作优异被调去了“大菜市”,在鲜肉部度过自己大半的职业生涯。

之后,奶奶常被住在附近的人叫“一刀准”,“一刀准”在单位里是劳动模范,但在街道邻里间并不是什么讨喜的人。物资贫乏的时代,两指宽的红布都是值得计较的,更何况是家家盘算的荤腥。

那时候来买肉,一刀下去与肉票上的不一致了,多切少补的时候总是会多出一些,唯独碰上奶奶的时候,占不到半分便宜,说好的斤两,一刀下去就是多少,好话说尽,她只像落刀时一样干脆:“不买走人”。即使街坊再嫌奶奶的刀太准,也并不妨碍奶奶成为先进模范。

小时候我只好奇一块软塌塌的肉怎么能切的分量不差,她只笑着说“柜台前剁十年就出来了”。

老酒泉路 
老酒泉路十字路口
如今的酒泉路十字路口

四十年前的酒泉路还没有那条两进两出的柏油马路,五泉山脚下的二十七中也才刚从菜地开辟为一所女子高中,卷烟厂出来的那条夜市小街就是当年的主干道。

就在那条街上当时有家“永泉牛肉面”,这家店后来搬去了张掖路,成为了极富盛名的“马子禄牛肉面馆”。爷爷奶奶工作忙,又心疼父亲,便时常给父亲一些零花钱,当时的牛肉面馆多数没有现在那么多花样,不加肉、不加菜,只一碗汤面。两毛五分一碗的牛肉面对幺儿来说不是稀罕物,对把一张钱扯成两半的奶奶来说,它的出现就是生活的阶段性胜利。

即便奶奶的工资很好的减轻了家里的负担,她也不敢为自己多花一分钱。父亲能记得小时候马子禄牛肉面并没有隔壁的牛肉面好吃,奶奶只是算着日子,一周吃到一次牛肉面便是生活的幸福插曲。

现在因为身体原因,奶奶保持了一周一碗牛肉面的习惯,对于兰州人来说,七元钱的牛肉面已是每日早中晚都可以选择的主食之一,对于奶奶来说,那碗面已从生活的阶段性胜利成了周期性调剂。

奶奶的职业生涯中最骄傲、最尴尬的时刻应该是在西北民族大学的礼堂评选劳模的时候了。每当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奶奶噗嗤便笑出了声,之后又叹口气,感慨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谁能想到年年少不了的优秀员工站在台上连刀都拿不稳,比赛刀功的时候,对手看着她感觉自己没底气,她拿着刀更觉得自己没底气,干干脆脆的一刀偏偏耗了一分钟左右。

奶奶自己的话说,平日里若是这样,排在后面的顾客早就嚷起来了。可是平日那个一刀下去干净利落上称、收票、装肉的“一刀准”在争夺自己的荣誉时扎扎实实的昏了头,考评计算能力时更是一头雾水。

这一天的挫折在一生好强的老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只安慰自己“命”里没有的东西便不要强求了,既然正式的劳模没有评上,那坊间的“一刀准”外号便更不能丢了,之后这次失败成为了奶奶之后工作的又一动力。

奶奶退休前的回忆中有伯伯们、有父亲、有几十年间的每一任邻居,鲜少有爷爷。奶奶说爷爷经常在出差,哪里开发了新煤矿就要去看看,一走就是十几天,所以在奶奶工作之初,爷爷是有意见的,在爷爷眼里奶奶原来并不是无事可做,一趟煤车赚到的六毛钱对奶奶来说或许也可以。

当然奶奶不这样想了,后来爷爷也没有什么抱怨的了,毕竟奶奶帮他撑起了半个家。回想自己几十年的辛劳,奶奶并没有过多的负面情绪,时间冲刷掉了生活里的艰辛与脆弱,提起那段风风火火的岁月,老人的神采中多的是对自己的骄傲和爷爷在家洗衣服的情景。

五十年前的家庭关系还不像现在这般讲求平等,女性有了干工作的觉悟,但多数男性却没有干家务的觉悟。奶奶对爷爷的评价具有这样的时代性:“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小时候听过母亲这样埋怨父亲,但初中时父亲以成为了我晚饭的保证。

至于爷爷,他总是给人惊喜,奶奶在某天发出的几句牢骚就使他主动拿起洗衣盆作势要洗衣服。可等到奶奶把自己的衣服搜集好扔进盆里时,他又虎着脸说奶奶揪着自己不放专门找来这么多脏衣服,最后他只洗了自己的衣服,可能那时爷爷自己认为已经帮妻子做了足够的家务了。他没想到奶奶记了一辈子,等到他退休后,尽管他已经包揽了大部分家务,但这条“罪状”已经成了奶奶每每数落他摆架子的证据。

后来再讲起这段往事奶奶只觉得可笑,我与姐姐常嫌弃爷爷不太顾家,奶奶却总觉得理所应当,对她来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争什么是非了,原来风里雨里的日子回首望去是另一番滋味。

与高龄的老年人对话,往往能感受到平和,往昔再艰苦的生活、再值得回味的往事都只如同汤里的骨头,炖的没了腥味。

从进步的那一刻开始,人便想一直进步下去,年迈的老人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时,除去生活的起起落落,在谈及自己的工作时总带着骄傲的神采,年轻时日复一日的忙碌在晚年成了她最闪亮的记忆。

奶奶刚来到兰州时,除了南关到西关这段外,其余的地方基本都是菜地。而现在,南关与西关这段地方只是城关市区的一小部分,三县五区中千千万万像奶奶一样的外来建设者在他们奋斗一生的城市里安家落户,形成了现在300多万的人口规模。

我说奶奶是为这所城市奉献了大半辈子的人,她嫌我言过其实、专爱奉承她,她不明白她为了过上好日子付出的努力潜在地促成了这所城市的发展。她只说自己是在讨生活。

现在的她会有时突然说起曾经路边的那家羊肉摊怎么就没了,不卖羊肉的一家人现在应该住在哪里。

晚辈们与奶奶常有争执,年轻时争强好胜的人现在面对一些事情也只是无可奈何,她也不会向年轻时据理力争,只是坐在那里算着谁有几天没来看她了,过几天要去哪位好友家走动走动了,她的日子还很长。

【作者简介】

刘晨熹,兰州文理学院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学生。

导师:严英秀,作家,兰州文理学院教授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乡”里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告……

文|刘晨熙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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