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傅雷诞辰110周年,在上海书展听艺术家朗诵傅雷经典

澎湃新闻记者 林夏
2018-08-20 13:43
来源:澎湃新闻

8月19日晚,一场以“那些年我们读过的傅雷译著”为主题的朗诵会在“上海书展”的中心活动区举行。

2018年是我国著名翻译家、文艺评论家、教育家傅雷先生诞辰110周年。8月19日晚,一场以“那些年我们读过的傅雷译著”为主题的朗诵会在“上海书展”的中心活动区举行,主持人曹可凡、演员严屹宽、钢琴家宋思衡、导演胡雪桦等一一登台,为读者朗诵傅雷作品的精彩段落。

朗诵会由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上海浦东傅雷文化发展专项基金、上海市浦东新区周浦镇党委和政府、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远东出版社联合举办。此前远东出版社曾推出《傅雷著译全书》,收录了傅雷的全部译作和著作,是迄今为止傅雷译著的最全合集。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艺术家现场朗诵的音频及文本,希望读者可以从中感受作家的巧思、译者的妙笔以及朗诵者的演绎。

读者围观朗诵会。

曹可凡、严屹宽诠释深情家书

主持人曹可凡、演员严屹宽分别朗诵了1955年、1959年写给孩子的书信。信中傅雷先生与孩子聊起艺术的学习和突破,也像千千万万家长一样问起正值适婚年龄的孩子感情问题。信件流露出父亲对孩子的关心,也展现了傅雷先生自己的爱情观。

演员严屹宽在朗诵会上。

傅雷书信,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严屹宽朗读)

孩子:

十个月来我的心绪你该想象得到;我也不想千言万语多说,以免增加你的负担。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

好多话,妈妈已说了,我不想再重复。但我还得强调一点,就是:适量的音乐会能刺激你的艺术,提高你的水平;过多的音乐会只能麻痹你的感觉,使你的表演缺少生气与新鲜感,从而损害你的艺术。你既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就该忠于艺术,尽一切可能为保持艺术的完整而奋斗。这个奋斗中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不能只考虑需要出台的一切理由,而要多考虑不宜于多出台的一切理由。其次,千万别做经理人的摇钱树!他们的一千零一个劝你出台的理由,无非是趁艺术家走红的时期多赚几文,哪里是为真正的艺术着想!一个月七八次乃至八九次音乐会实在太多了,大大的太多了!长此以往,大有成为钢琴匠,甚至奏琴的机器的危险!你的节目存底很快要告罄的;细水长流才是办法。若是在如此繁忙的出台以外,同时补充新节目,则人非钢铁,不消数月,会整个身体垮下来的。没有了青山,哪还有柴烧?何况身心过于劳累就会影响到心情,影响到对艺术的感受。这许多道理想你并非不知道,为什么不挣扎起来,跟经理人商量——必要时还得坚持——减少一半乃至一半以上的音乐会呢?我猜你会回答我:目前都已答应下来,不能取消,取消了要赔人损失等等。可是你能否把已定的音乐会一律推迟一些,中间多一些空隙呢?否则,万一临时病倒,还不是照样得取消音乐会?难道捐税和经理人的佣金真是奇重,你每次所得极微,所以非开这么多音乐会就活不了吗?来信既说已经站稳脚跟,那么一个月只登台一二次(至多三次)也不用怕你的名字冷下去。决定性的仗打过了,多打零星的不精彩的仗,除了浪费精力,报效经理人以外,毫无用处,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因表演的不够理想而损害听众对你的印象。你如今每次登台都与国家面子有关;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你既热爱祖国,这一点尤其不能忘了。为了身体,为了精神,为了艺术,为了国家的荣誉,你都不能不大大减少你的演出。为这件事,我从接信以来未能安睡,往往为此一夜数惊!

还有你的感情问题怎样了?来信一字未提,我们却一日未尝去心。我知道你的性格,也想象得到你的环境;你一向滥于用情;而即使不采主动,被人追求时也免不了虚荣心感到得意:这是人之常情,于艺术家为尤甚,因此更需警惕。你成年已久,到了二十五岁也该理性坚强一些了,单凭一时冲动的行为也该能多克制一些了。不知事实上是否如此?要找永久的伴侣,也得多用理智考虑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结婚就会变,变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这一着,必招后来的无穷痛苦。除了艺术以外,你在外做人方面就是这一点使我们操心。因为这一点也间接影响到国家民族的荣誉,英国人对男女问题的看法始终清教徒气息很重,想你也有所发觉,知道如何自爱了;自爱即所以报答父母,报答国家。

真正的艺术家,名副其实的艺术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象中过他的感情生活的。惟其能把感情生活升华才给人类留下这许多杰作。反复不已的、有始无终的,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恋爱,只会使人变成唐•璜,使人变得轻薄,使人——至少——对爱情感觉麻痹,无形中流于玩世不恭;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祸害,不说别的,先就使你的艺术颓废;假如每次都是真刀真枪,那么精力消耗太大,人寿几何,全部贡献给艺术还不够,怎容你如此浪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故事,你总该记得吧。要是歌德没有这大智大勇,历史上也就没有歌德了。你把十五岁到现在的感情经历回想一遍,也会怅然若失了吧?也该从此换一副眼光、换一种态度、换一种心情来看待恋爱了吧?——总之,你无论在订演出合同方面,在感情方面,在政治行动方面,主要得避免“身不由主”,这是你最大的弱点。——在此举国欢腾,庆祝十年建国十年建设十年成就的时节,我写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触万端,非笔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面珍重,千万珍重,千万自爱!

爸爸 一九五九年 国庆

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曹可凡朗读)

聪,亲爱的孩子: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萧邦]的故国弹好Chopin[萧邦],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已没有前途,改它干吗?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楼伯伯到印度当访问文艺团团员去了,两月后方回来。国内正大闹《红楼梦》问题,批判俞平伯观点,与当年批《武训传》有同一趋势。

你各处音乐会的节目能随时寄些来,让我们高兴高兴吗?(不寄节目来,则望将作品写下,我在家替你作记录的。)只要写个信封,在节目单上写上年月,及演奏情况,四五行即可。你一举手,我们得到的快乐已经是无可形容的了!

孩子,一切珍重!附照片,望保存,其中一张黄宾虹像尤其要留着。

爸爸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宋思衡

宋思衡、胡雪桦朗诵译著经典

钢琴家宋思衡朗诵了傅雷翻译的法国著名作家莫罗阿代表作《人生五大问题》片段。在这段题为《论友谊》的文字中,作家详细阐释了友谊产生的过程:

友谊是怎样诞生的呢?

初时,它很易被爱情窒息,有如一棵柔弱的植物容易被旁边的丛树压倒一样。拉罗什富科曾言: “大多数女人所以不大会被友谊感动,是因为一感到爱情,友谊便显得平淡了之故。”平淡?可不,在友谊的初期,却是明澈得可怕。对于他或她,一个驴子似的头始终是驴子似的头。怎么能依恋驴子似的头呢?在头脑完全明澈的两人中间,既毫无互相吸引的肉体的魅力,怎么能诞生友谊这密切的关系呢?

在有些情形中,这种关系是产生得极自然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所遇到的人赋有难得的优点,而且人家也承认他的优点。因此,友谊颇有如霹雳般突然发生的时候。一瞥、一笑、一顾、一盼,在我们精神上立刻显示出一颗和我们声气相投的灵魂。一件可爱的行为,证实了一颗美丽的心灵。于是,和爱情始于爱情一样,友谊亦始于友谊。在此突兀的友谊中,选中的朋友亦不一定是高人雅士,因为优劣的判断也是相对的。某个少女可以成为另一个少女的心腹,同出,同游,而于第三者却只觉得可厌。如果因为偶然之故,先天配就的和谐居然实现了,友谊便紧接着诞生。

但除了例外,这样的相遇不常能发生持久的关系。婚姻制度帮助爱情使其持久,同样,甫在萌芽中的友谊亦需要一种强制。人心是懒惰的。倘使没有丝毫强制去刺激那甫在萌芽的情操,往往容易毫无理由地为了一些小事而互相感到厌倦。“她翻来覆去唠叨不已……她老是讲那些事情……他是易于生气的……她老是迟到……他可厌,她太会怨叹了……”这便需要强制了,学校,行伍,军队,船上生活,战时将校食堂,小城市里公务员寄膳所。在这一切生活方式中都含有家庭式的强制,而这是有益的。人们必需过着共同生活。这种必需,使人慢慢地会互相了解,终于互相忍受。“人人能因被人认识而得益。”我敢向你们提出这一条定理。

然而偶然发生的友谊并不必然是真正的友谊。阿贝尔•勃纳尔(Abel Bonnard)有言: “人们因为找不到一个知己,即聊以几个朋友来自慰。”真正的友谊必需经过更严格的选择。蒙田之于鲍哀茜(Boétie)不但友爱,而且尊重,敬仰。他认出他具有卓越优异的心魂,使他能一心相许。一切男人,一切女子,对于所敬重的人可并不都能如是依恋。有的对于人家的优点感到嫉妒,不想仿效高贵性格的美德,而只注意于吹毛求疵。另有一般,因为怕自己经不起太明澈的心魂的批判,故宁愿和较为宽容的人厮混。

“凡是尚未憎恶人类的人,凡相信人群中还散处着若干伟大的灵魂,若干领袖的人才,若干可爱的心灵,而孜孜不倦地去寻访,且在访着之先便已爱着这些人的人,才配享受友谊。”

对于勃纳尔这种重视心理作用的见解,我愿附加一点。为使人能温柔地爱恋一个人起见,在这被爱者所有的优点之外更加上若干可爱的弱点亦非无益。人们不能彻底爱一个不能有时报以微笑的人。在绝对的完美之中,颇有多少不近人情的成分,令人精神上心灵上感到沮丧。他能令人由钦佩而尊敬,可不能获得友谊,因为他令人丧气,令人胆怯。一个伟大的人物,因为具有某种怪癖而使他近于人情,使我们感到宽弛,这是我们永远感激的。

我们对于友谊之诞生的意见,概括起来是: 一个偶然的机缘,一盼,一言,会显示出灵魂与性格的相投。一种可喜的强制,或一种坚决的意志更使这初生的同情逐渐长成以至确定。我们可以到达心心相印的地步的相契,胜于在精神上与外人相契的程度,可远过于骨肉至亲。这是友谊最初的雏形。

导演胡雪桦演绎了经典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的节选:

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阖上眼睛,紧闭的眼皮淌着幸福的眼泪。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

“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

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齐亚,是你吗?……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

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像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了……”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吧!”

克利斯朵夫拼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像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 “是他吗?”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吧。”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的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吧!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活动现场。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责任编辑:彭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