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田野笔记 | 松茸的故事

段颖/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2018-08-22 12:16
来源:澎湃新闻

我们与格咱的相遇,是从松茸开始的。从六月到九月,村民的生活,基本被松茸支配,凌晨三、四点起床,上山采摘松茸,中午十点多回来,午饭,休息,一点多再上山,下午五、六点回来,晚饭后尽早休息。有时甚至中午都在山上,午饭以干粮代之。一天下来,迂回山间数十里。总之,松茸生长的黄金季节,村民们几乎是全家总动员,大家都很忙。

格咱盛产松茸,有“松茸之乡”的美誉。对村民而言,松茸从前不过是应季食物,偶尔拿出去售卖,价格不过十余元一斤,很少有人以此为生。随着松茸的“全球化”及其渐为人知的抗癌、抗衰老的药效与营养价值,近年来价格暴涨,今年六月初产时,品质上佳的松茸可以卖到两千元一斤,之后随产量增加而价格递减,从七月初的五、六百,降到七月下旬的一百一、一百二,再到现在的九十多。

松茸多生长在湿度高、温差大的高原森林中,依凭山地雨季的滋养。松茸生长周期长,菌塘(松窝)的养成更为缓慢,成熟期短,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新鲜松茸,形若伞状,菌盖成褐色,菌柄为白色,菌肉白嫩肥厚,质地细密,松脂香味浓郁。松茸一般生长于松树、栎树下,长于松树下的松茸较轻,采摘一天后即开始变色,而长于栎树下的松茸略重,两、三天内仍能保持新鲜。过去栎树常被伐作木材,如今松茸行情极好,藏民开始有意识地保护栎树林。

格咱高原森林。

采摘松茸,需要翻山越岭,日夜兼程,极为辛苦。采摘也极其讲究,村民会用三叉树枝从根部轻轻撬起,以免伤及菌根,烹饪时尽量避免与金属接触,以免改变香味。藏民有时会犒劳自己,将松茸切片,用自家的酥油煎制。随着酥油一点点融化,松茸逐渐从白变黄,香味四处弥漫,最后撒上一点点盐,这是当地传统的做法,极好地保持了松茸原味。而随着价格飞涨,村民们越来越舍不得吃了。

刚刚采摘的松茸。

当然,松茸只是格咱丰产的菌种之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松茸,我觉得还没有一窝菌好吃,大概是因为出口日本吧,这几年价格一直在涨。”卓玛和她妈妈每天都会去山上采松茸,是村里采松茸的能手,一天可以采到十余斤。“现在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忙着采松茸,锅庄也不跳了,会也不开了,大家都围着松茸转,别的顾不过来”,从城里回来帮忙的尼玛说。的确,松茸采摘的季节,村中一切公共活动趋近停滞,白天村里几乎无人,小孩被独自留在家中。还有的村落,为了寻找松茸,几乎全家住进山里。

村里收购松茸的集市。

每天都有收购商开车在村里收购,再送到城里,每斤转手可以有二、三十元的利润,然后再从城里发往各地。到昆明,涨至两、三百;到广州,五、六百,到香港、日本,价格上千。而远方市场价格的浮动,又直接“原路返回”,一直影响到村里的收购价格,有时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在这个季节,不止格咱,几乎整个香格里拉,都弥漫着松茸特殊的香气,寻常街头都能看到兜售松茸的村民。

现代运输的便利,加速了松茸的流动。城里设有松茸交易市场,从各村收来的松茸在这里被分类、定价,从零售、批发,再到物流、快递,一应俱全。国内很多大城市,保证48小时内送达,方便快捷。市场内大多为中间商,在这里交易需要交纳市场管理费,一些不愿交付费用的村民,则在市场外零散摆摊。市场从早上九点多开始,一直忙碌到凌晨两三点,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从昼夜更替的采摘,到菌香浓郁的美味佳肴,从中国西南的高原森林,到全球各地的食肆,松茸在复杂的供求关系与利益链接中完成着华丽的转身,品味,阶层,等级,差异,个中变化,鲜为人知。

香格里拉松茸交易市场。

“究竟是我们控制着松茸,还是松茸控制着我们?”同学的观察值得深思,在这里,人与自然,物种之间,相互纠缠,互相“驯化”。无疑,格咱村民这个季节的生活起居,大部分被松茸“控制”。毕竟不菲的价格,能为藏民家庭带来可观的收入。资本的力量下,松茸带来了各种关系的重组,村落与山林,本地与外地,被划分出了边界与范围。当我们沿着山路前行,想去碰碰运气时,当地人告诉我们,“外地人不可以进山采松茸,会被罚款的”。

其实,村民并不真的那么在意我们去找松茸,因为他们相信,我们是找不到松茸的。除了翻山越岭的体力活外,松茸生长在什么地方,菌窝有什么特征,哪里的松茸更好,如何保护松窝,极其依赖经验。“松茸有朋友”,意味着松茸成对生长,“松茸会跑”,意味着松茸第二年会出在原地点附近。简单的土话中蕴藏着丰富的地方性知识,而采摘松茸的技艺传承,更像是一种家庭内部的经验传递,各家有各家的诀窍,各家有各家的秘密。

村民上山找松茸,靠的是经验和体力。一次跟随当地人上山,为照顾我们,他们特意开车将我们载至半山,平时村民都是从山脚爬起。雨后的森林,地面布满青苔,踩上去松软无比,但厚厚的青苔下,是否为架空的枯木,外人很难看出。各种菌类就生长于树下,什么菌可以吃,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难怪村中四处张贴着毒菌的辨识图谱。村民低头专心找菌,不时发出“怪异”声响,吓走附近的野兽,追随山民的脚步,不到半个小时,就已气喘。更让人紧张的是,步入山林深处,四周景色极为相似,难辨东西,极易迷路……

松茸的市场化,直接或间接地改变着村落的人际关系。围绕松茸,产生着很多微妙的变化,采摘松茸的藏民之间,收购松茸的藏民之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的竞争与妥协,并嵌入熟人社会中的不少关联。有时连村小组都会出面协调,帮助村民和收购商议价,而今资讯发达,大家都在朋友圈中交换着各种关于松茸的价格信息,上午在初谷刚议好的价,下午在宗巴,村民已开始以同样的价格售卖。

松茸改变着村民对时间的理解,平素习惯自由自在生活的人,在采摘松茸的季节,却极其自律,家家都要起早,否则松茸就被别家摘走,而松茸成熟期极短,若不被发现,也就开花(菌盖散开)自然腐败了,而开花松茸价格直接跌至三、四十元,时间就是金钱。松茸也改变着人们的生计,格咱藏民,不知不觉中,从自给自足的农业生计渐渐走向市场经济,相对松茸以及矿业的开发,农耕与放牧,渐渐不那么重要。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面临着新一轮的“脱嵌”与“根植”,未来,不得而知。

“松茸是大自然的恩赐,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想念它的。”但愿,这千里之外的想念,不至于惊扰高原藏地的互惠共生。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