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全球化与逆全球化：土耳其货币危机是怎么发生的？

一、 脆弱不堪的灵猫之国

今年1月份以来，土耳其里拉对美元汇率累计下跌逾40%。里拉货币危机严重影响土耳其的消费、投资和经济增长，国内资本市场也缩水一半。不仅是土耳其，随着美元趋势走强以及特朗普强硬的贸易政策，许多新兴市场国家发生货币暴跌现象。

在严谨枯燥的数据分析和理论研究之外，永远不乏吸引眼球的市场概念创新，像股市炒作概念股一样，全球投资者也热衷于寻找概念国家。2009年，《经济学家》智库EIU，针对当时活力四射、增长强劲的新兴市场国家哥伦比亚、印度尼西亚、越南、埃及、土耳其和南非，提出灵猫六国（CIVETS）的市场概念。其中，土耳其不仅处于多种经济与政治交汇的枢纽和结点，还是多元文化的交融处，更拥有庞大的年轻人口，位列灵猫六国中的优等生。在2008年金融海啸后，土耳其经济快速复苏，维持了较长时期的高速增长。

随着美国量化宽松货币政策的逐步退出和美国经济景气的完全正常化，包括次货危机前经济增长表现优异的金砖五国，以及次贷危机发生后经济复苏表现优异的灵猫六国在内，许多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先后出现货币贬值、资本外流、增长乏力、通货膨胀严重的经济肃条甚至经济危机状况。2013年，美国联邦储备银行主席伯南克暗示将削减大规模资产购买计划（LSAP)，印度、巴西、印度尼西亚、南非和土耳其五国的货币市场受到严重冲击，摩根士丹利据之将他们称为“脆弱五国”。2017年标准普尔的“新脆弱五国”报告，土耳其位列榜首，其余更新为阿根廷、巴基斯坦、埃及和卡塔尔。所谓脆弱性的市场概念，就是当国际政治经济环境条件有所恶化，这些国家不耐冲击，国民经济大厦应声摇晃甚至垮塌。

美国货币政策进入加息周期，特别是作为全球债市风向标的美国十年期国债收益率突破3%的重要关口后，国际资本从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加速撤离。今年5月，正值全球金融危机发生十周年之际，阿根廷比索崩盘，其对美元比价一泻千里，阿根廷央行被迫与IMF达成500亿美元的紧急救助协议，最终将国内利率水平上调至45%。8月10日，美国宣布将土耳其钢铁和铝产品的进口关税提高一倍，进一步加剧里拉对美元汇率的下跌趋势，8月13日里拉跌破7.0的重要关口，超越阿根廷比索而成为今年以来新兴市场的最大贬值幅度货币。

二、立交桥梁或十字街头

土耳其经济的脆弱性固然有其内部结构性原因，也有着美国联邦储备加息、美元趋势升值和特朗普强硬贸易政策这些作为压跨里拉最后稻草的直接外部原因。不过，从灵猫之国到脆弱之国的土耳其经济如何走向停滞和崩溃的历史观察，应该采取更为长远和广阔的经济全球化趋势变迁和国际经济周期耦合机制的分析视角。就经验而言，货币急剧贬值与资本大规模外流，属于经济增长预期和经济发展前景恶化的标准现象。

国际市场曾经看好和看多作为灵猫之国的土耳其经济，主要是因为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条件下，土耳其拥有得天独厚的国际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融合的桥梁优势，有望加入欧盟的光明前景进一步支持国际市场对土耳其经济的乐观看法。当时普遍认为，土耳其横跨欧亚两洲，三面环海，处于国际政治、经济、文化、宗教诸多方面的结点位置。经济上，土耳其处于一带一路和多个经济区域中心，贴近石油与天然气资源丰富的中亚各国，也是黑海周边地区和近东地区的工业和贸易中心。文化上，土耳其继承伊斯兰传统和拥有奥斯曼帝国辉煌，形成了兼顾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的现代文化。宗教上，土耳其99%的信众属伊斯兰教，但包容东正教与基督教的正常发展。政治上，土耳其是北约的南部支撑以及与独联体和中东的接触点。凡此种种，与当时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乐观预期交互作用，最终导致国际市场对土耳其经济前景的积极评价，也因此形成土耳其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的长期趋势预期。

从国际经济周期的趋同和耦合角度分析，土耳其这样规模的小经济体，其总体经济景气是由国际经济景气主导的。美国等大经济体发生危机和萧条时，土耳其必然被拖累而出现经济衰退，并且在美国等大经济体稳健复苏前，土耳其不可能实现总体经济景气的真正复苏和正常化。次贷危机发生后灵猫国家的所谓率先经济复苏，实际上是脆弱和短暂的虚假繁荣现象。更具有悲剧色彩的是，在当前发达国家经济上行阶段，由于贸易保护主义以及地缘政治和文化冲突等原因，土耳其无法再耦合发达经济景气而跟随上行，反而受到严重的外部打击，国内形势急转直下。

之前乐观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共识，有力支持对土耳其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的乐观预期，而当前逆全球化趋势，完全颠覆了以往乐观预期的国际经济基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曾经立体交汇和融合的国际政治、经济和文化桥梁，一时间垮塌为土耳其为其徘徊和彷徨的十字歧路。逆全球化的国际经济环境条件，根本反转了土耳其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的趋势预测。

三、重估一切价值

由于美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体系中依然不可替代的定海神针作用，美国经济的复苏和繁荣，有助于全球经济的稳定和繁荣，自然对土耳其等外围国家起正面作用。然而，对于外围国家的国际资本流动和国际贸易，一方面国际资本流出而回流至美国，另一方面美国出口市场受制于贸易保护主义，对美出囗正在相对和绝对地萎缩。

小国经济体由于对国际经济的过度依赖性，本质上就是脆弱的。这些所谓的脆弱国，一类确实存在内在的宏观经济不稳定和经济增长动力不足问题，另一类纯粹是由外在的国际经济环境条件恶化所致，包括对其经济稳定评价和经济增长预测的主观情绪波动的无依据恶化。大幅度的里拉贬值，正是较为敏感和迅速地反应了逆变和反转的国际经济环境条件以及国际国内市场预期。当特朗普表示将对进口土耳其的铝钢分别征收20%和50%的关税，随着美国政府坐实这一消息后，里拉对美元当日跌幅竟达18.5%。

预期是非物质却实在的。宏观经济的微观基础是前瞻性的理性行为，而宏观经济行为在相当程度上就是预期加总的结果。当前国际经济形势和政策分析中之所以更加强调预期的重要性，在于后危机时期的国际经济结构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深刻变化，需要重新认识和预测国际经济趋势，从而能够适应国际经济环境并调整国际经济政策。在国际经济环境条件的剧变以及前景预期相应大调整的历史背景下，不仅金砖国家、灵猫国家、脆弱国家这样的市场概念，甚至习以为常的国际经济理论、模型和规律，其经验基础都可能发生突变。在重估一切价值的市场预期调整过程中，存在着经济停滞和箫条预期的自我实现可能性，必须高度警惕和努力化解自我实现性质的货币危机。当前的国际经济形势发展和政策选择，已经表现出预期依存和预期驱动的显著特征。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