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80年: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一辈子

2018-08-17 12:14
湖北

插图 |《归来》剧照

1926年,他15岁,她13岁。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乡里的雾气正浓。他梳着油亮的小平头,穿着全新的长袄子早早地立在河边,有点忐忑,有点兴奋。

“哟,阿永,接媳妇呢。这么高兴。” 

“嘿嘿嘿,来早了。”他憨憨地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他说第一次见到她时,只看到远处朦朦胧胧有船过来,因为激动差点跌进河里。她嘲笑他,我那天穿了一身红袄子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那天她是乘船接过来的,老父亲到底是疼人,整船的嫁妆,羡煞旁人。接亲的队伍沿着茶家浜河一直排到了尽头,婚礼倒真的是风风光光。 

大家都说这姑娘长得真俊俏,皮肤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脸蛋圆润润的,一笑还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和她站在一起,他倒觉得自己老土了。

“阿永,你小子,以后可得对你媳妇好。”吃酒的时候哥几个打趣他。 

“嘿嘿嘿,会的。”他羞涩一笑,偷偷瞄了一眼她,看到她正好也在看他。

她比他更害羞,赶忙低下头摆弄起辫子来,朝客人们腼腆地笑着。客人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去敬酒时她有些害怕,紧紧地跟在他后头,还伸出小手去拉他的衣角。 

就这样,15岁的他,拉起13岁她的手,一起过上了日子。

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战火连天。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继续。

成婚后,日子过得虽苦,但还好,她的身边有他。

“阿梅,给长工做的饭好了吗?” 

“阿梅,怎么偷懒啦,衣服还没洗完?”

他的父亲是浜里比较有名望的,常常穿着长衫出入茶馆,回到家里对子女的管教也相当严。每每受到责备,十几岁的她总委屈得想掉眼泪,毕竟在家里是大小姐,从未做过这些粗活。

“你看,你把我袖子都哭脏了。”她偷偷躲在他后面抹眼泪,他就打趣他,然后不声不响地帮她把洗好的衣服搬到院子里晒。

那个时候,家里有几十亩地,也雇了不少的长工。作为家里的长子,他自然要跟着父亲到地里干活,扛锄头犁地、种田种菜样样活都干得起劲。回到家里看到她落寞地躲在角落里发呆,不善言辞的他总是不知道怎么逗她开心,好不容易想了句暖心窝的话,又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倒弄得她更难过了。

生活总是给人希望。好不容易,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这孩子眉清目秀,倒是个机灵的。”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握着鼻烟壶,一口浓烟缓缓地飘向远处。

然而好景不长,原本机灵的大儿子不知何故,患上了“不治之症”。就在快要咽气时,又不知从哪得来的良药,给治活了,但人从此变得呆呆笨笨。

“活倒是活了,可是这人……‘坏’了。”他时常坐在门口,喃喃自语。

战争结束,她也从媳妇熬成了婆,家里的老大笨归笨,到底是成了亲。然而接下来的10年,却几乎颠覆了一切,也彻底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自从被评上“富农”,他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充了公。

夜里,他和她被人拉去河边搭的一个帐篷里跪着,忏悔,唱“万寿无疆”。 

那段日子,她总是愁容满面。他虽然心里也苦,但从来不在她面前抱怨一句,能做的只是默默陪着。

插图 |《归来》剧照

动乱结束,生活继续向前。他和她身边儿孙绕膝,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没曾想,就在2009年,他和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走了。

他虽不善言辞,做人也比较硬气,但听说从不流泪的他,那天老泪纵横。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成为他和她晚年最大的伤,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患上了老年痴呆。医生说最多还剩两年辰光。

自此,从没碰过灶头的他,学会了磕磕绊绊地为她做饭。而她,总是呆呆地坐在门口老旧的藤椅上,一边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往里添柴火,一边说着些奇怪的话,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头子啊,我明朝要回去了。”

“去哪?”

“去我娘家啊,你陪我一道去,好伐。”

“好,等你好了我们一道去。”

“哎,那儿真美,我最爱吃阿爸买的花生糖了。”

他每天5点多就起床,烧水煮饭已做得相当熟练。然后,他会陪她晒太阳,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能一起坐上一个下午。

家族里的小辈们大多觉得他性格古怪,话虽不多,但一说话总让人不太舒服。如果看见哪个小孩坐在门槛上,总要一顿唠叨,跷二郎腿更是禁忌。但是在她面前,他似乎总是小心翼翼,尤其是她病了以后,每说一句话都要斟酌好久,生怕笨嘴笨舌的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刚开始只是胡言乱语,渐渐地行为怪异。他没办法,终于肯放下拿了几十年的锄头,形影不离地亲自照看着。

她和他不同,脾气好,从不和人争吵。但病了以后,她变了,本来干净温和的她变得邋里邋遢,并且粗暴。起初只是说些脏话,衣服总是穿错,慢慢地开始骂骂咧咧,连他也总是被骂得很难听。还好,他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只是叹口气不说话。

她骂累了,就忘了,继续跟他说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说什么,他只要听清了,就顺着她的话说一句,听不清,就走过来仔细地听。

她还成了路痴,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严重时会走到很远的地方。他不让她出门,可她总会偷溜出来,然后闹失踪。她很不听话,吃饭不肯吃,洗澡不肯洗,不会自己穿衣服,穿的鞋子永远不成对,把东西放哪了也从来不记得。

她说她不舒服了,他便十万火急地去请医生,哪怕有的时候她只是随口一说。

他虽无奈,但从不埋怨。她还是在他面前不厌其烦地讲那些老套的事,他哪怕听不太清,还是会坐到她跟前,耐心地听她讲,然后想着法子为她打发难熬的时光。

可是,时间总是走得很快,他也病了,瘦骨如柴,拄着两根拐杖走路,还总要摔倒。耳朵聋了,眼睛也看不大清了,没办法再为她做饭,甚至照顾她。 

但他依旧让着她。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发脾气,指责他,他由着她,不说话,只是吸着烟;她不舒服了,拄着两根拐杖的他还是会去他儿子家打电话请医生;她想吃什么了,他拼命托人买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活着,虽然病情更严重。有的时候会夜里溜出去,大半夜摔在门口,衣服胡乱抓着就穿,睡觉不盖被子,大夏天穿着棉袄,头发蓬乱,错把袜子套在手上,吃饭的时候把饭粒全部吃到身上。

他没有发过一次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让着她,尽力去照顾着她。即便他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插图 |《归来》剧照

他们,就是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天底下最相濡以沫的一对爱人。

放假的时候,我会回去看他们。看到我来,她很高兴,一个劲的说话。

“阿囡,老头把我的袜子弄丢了。”她嘟着嘴。

“这不是没看清么,别生气。”他小心翼翼地劝着,尽量把语气放缓。

“不行,你得赔我。”她继续嘟嘴不高兴。

“能值几个铜钿。行,行,我赔。”他也继续低声嘟囔。

某次元宵,也是情人节。我给他们煮了点汤圆,芝麻馅的,因为她爱吃甜。他本来只爱吃肉,现在对甜竟也欢喜得不得了。

“老太婆,慢着点吃。”他在一旁轻声地说,然后拿出随身带着的帕子给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老头子,你多吃点。”说着,她夹了一个圆子“噗通”一声放到他碗里,溅了他一身的汤水。她憨憨地笑,他也笑了,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临走时,她拉着我,不让我走。呆滞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你又要走啦,不要走嘛。”

“别管这老太婆,快去罢。”他在一旁搀扶着。

“阿囡,给。”她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一遍,找出两颗糖。

我知道我不能一直陪着他们,可竟然还有点羡慕。

至少两个人在一起,即使磕磕绊绊,也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她照顾他,后来他照顾她,然后一起去天堂。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送过她礼物,应该没有,那个年代连饭都吃不上。可是,现在他给了她天下最好的礼物——陪伴,不离不弃。

真好,真美。

他们是我的曾祖辈,也是我最敬重的老人,更是我见过最久的缘分。

谨以此文,纪念如今已去了天堂的曾祖母,感念天下所有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情。

-END-

【作者介绍】

蒋小哈,自由文字工作者,喜欢纪实文学,积极的悲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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