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村庄的集体记忆③同龄人就我生了二胎,为要儿子罚一万

村民钱贵贤/口述 黄健/采访整理
2018-08-20 19:14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近百年来,农民经历了什么?历史留下了什么?未来还将发生什么?

江苏退休官员黄健,自2014年起,花3年时间走访了老家江苏张家港合兴界岸村40多位村民,将村民的口述整理成书《界岸人家——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该书以一个生产队为单位,捕捉家家户户的日常琐事,重现底层村民的复杂人生,展示集体记忆的多彩图景,记录社会变迁中普通人的命运沉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授权刊发该书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界岸人家——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

农村人民公社解体,农民从土地上摆脱出来,获得了新的自由。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肯吃苦,处处都有致富的路。

村民钱贵贤:

我退伍回来那年,冬天去挑港,大家都说从没干过这么难干的活。这条新开河,从河底往上,坡度45°,挑着河泥,几乎爬着往上走,河底望岸上,隐隐约约的。老郭听说挑港,有肉吃,兴致勃勃跟着去,到底年纪大了,挑了3天逃回来,吃不消,发低烧啊。那个河底,像石头一样,硬得要命,大钉耙坌下去,一个印子一个印子。队里真正干得动的,只有几个壮劳力,队长关照要让这几个人肚子吃饱,才干得动活。当时每天伙食一斤半米,根本不够吃,饭锅巴总是留给我们吃。

回来第二年,算是安排工作,到公社供销社孵房上班,收购站收棉花收蘑菇,季节工,36元钱一个月,交队30元,6元钱留给自家。做到来年过年,想想这样下去没什么出路,1980年钢厂招工,当时叫轧钢厂。到那儿干了一年,实在辛苦,天天骑车上下班,路又不好,单程一个多小时,每月40多元工资,还是交钱记工。企业军事化管理,早上提前1小时到,集体学习,晚上下班后开会,家里自留田什么时候干?虽然与他们混得不错,最轻的活派给我干,那也吃不消。6公分直径的螺纹钢,锯成一段一段,用钳子夹着淬火,一天下来,手臂全麻了,晚上回家抬都抬不起来,每天如此。厂里没什么环保设备,早晨“白人”进去,晚上“黑人”出来,只剩两只眼睛干净的。安全生产不好,经常死人,死了不少,没有机械化,全部手工做,做了一年,实在顶不住了。

我1978年底结婚,娘子在校办厂上班,做眼镜。1981年,允许私人办企业,丈人说,既然厂里这么苦,不如我们自己办厂做眼镜。大家一商量,就从钢厂退出来。先到上海川沙一个眼镜厂上班,娘子有技术,每月80元,我每月60元。过了不久,问丈人借点钱,自己办厂,两间屋,一台195柴油机,2000元钱起家。先在隔壁大队办,有房子有设备,老板赌钱,搞不下去。得到消息,我们去接手,这是1982年。我们做加工做批发,一副眼镜卖一元多钱,头一年30多个职工,大概挣到七八千元钱。干了三四年,挣到五六万元,生产队里第一个起楼房,那是1985年。起这个房子,没有借钱,算队里的佼佼者。

那时眼镜好卖,做多少卖多少,做出来就卖掉,我们也愿意吃苦。我讲给你听不相信,浙江每一个县城我都去过,一是销眼镜,二是找原料。我们这个地方遍地都是眼镜厂,市场没有放开,做的人多了,原材料供应就紧张了。出去找门路,送东西,当时树脂正品8000多元一吨,我们买等外品,3000多元一吨。销眼镜是这样的,每个县城都有眼镜摊,我们带着样品去,问对方要什么货,什么颜色,什么型号,定下300副或者500副,甚至1000副,然后出货付款。有一次在浙江淳安住旅馆,遇到一个江西吉安人,他说有办法搞到木材,要疏通关系搞指标,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元,遇到骗子,上了大当,最后连根木刺都没见着。他说木材有了,放船过来吧,租了两条船去,人都没见着,一来一去蚀了不少钱。

这几十年,我几乎没在家里待过,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做眼镜了,做赛璐璐(注:是于1865年问世的首批人造塑料)下脚料生意。装到天津下船,那里有个农场,专门生产档案夹,硬硬的封面,全部机械化,我供给他们下脚料。做了两三年,挣了不少钱,可能有十几万。娘子要我到镇上买套房子,我想家里楼房都起好了,到镇上买房干啥?正好遇到一个当年部队的战友,我们一起从供销社跳出来的,关系相当铁。他说有个地方投资包赚钱,1988年跟他去湖南长沙,在那儿年把时间。你还记得我给你(采访者)打电话?我大致讲讲情况,你就说是传销,骗局,让我连夜停手,赶紧回家。当时那里人山人海,有营业执照,聚集了几十万人,气氛相当热烈。我带了五六万元钱去,中间又添,结果穿着短裤回来。打电话给你已经晚了,投进去不少钱,总算及早回头,没有陷进去,赔了七八万,血本无归。

从湖南回来,到新疆伊犁,与弟弟一起贩服装。苏联解体前夕,大概是1989年吧,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刚刚开放,做服装生意,钱相当好挣。在霍尔果斯口岸,我们开个门市,直接拿着现金,到乌鲁木齐提货。全是浙江人做的批发,拿上货,火车800多公里,回到伊犁,两天一个往返,每次拎几十包衣服。后来批不到货了,就拿短裤,好的时候一条短裤赚3角,差的时候赚5分,一包短裤4000条,一次十二包,你说一趟赚多少?好的时候一趟挣万把块,钱赚得真烫心!

这个生意最终被浙江人搞砸了。因为裤子好卖,浙江人偷工减料,原来一包裤子装4000条,到后来同样一个包装8000条甚至9000条,怎么装得下呢?一是布料薄,二是裤子小。还有羽绒服,里面装点稻草,老外真是被浙江人坑哭啦!我们搞批发,乌鲁木齐衣服批来,霍尔果斯门市出摊。老外过来谈生意,请个当地人做翻译。他跟对方谈判,生意做成,5%中介费,看完样品后整包整包送到宾馆库房里。那里人山人海,热闹得很,每天几千几千的赚钱。不多久开始蚀本了,主要是质量不过关。浙江人坏,我们去乌鲁木齐进货,不可能每包衣服都打开,每件衣服都检查。他们包上面装合格品,底下装次品。老外上过当,也学聪明了,来批服装,验货时不看样品,随手带把刀,袋子从上至下一划,从底层拿出服装点验,马上露陷,东西卖不出去,本都捡不回来。勉强维持了一阵,一看前景不好,再转行。

姐夫早年在伊犁做木工,说新疆交通不便,发展电瓶车有利可图。我们几个人听了他,凑了几十万元钱,专门请一个老师傅,到新疆办企业,生产电瓶车。电瓶车动力装置从无锡进货,新疆生产车架、配件,材料当地采购。我们在无锡免费学习制造技术,条件是今后从他厂里购买电动机。在新疆租个房子,四五个工人,开始起步,规模不大。车子搞出来了,卖出去了,销路也好,最后没成功。为什么?两个原因,一是伊犁的钢材材质不行,含锡量高,钢管脆,容易断,钢材市场挑来挑去挑不到合格品。二是新疆地形起伏大,我们售后保修一年,用户翻山越岭,还要拖东西,电动机吃不消,动不动就烧坏,三天两头修。新疆人又不爱惜车子,坏了保修反正是你的,买了车死命活命开,坏了就来修,三番五次,修都来不及。勉强维持一年多,搞不下去,最后几部电瓶车连送带卖,歇手,砸进去二十多万,基本输光。

电瓶车失败后,回家开砖瓦厂。2003年,新的公社书记上任,打听我们买田,算招商引资,与他们的奖金、政绩挂钩的。我们租了几亩田办厂,生产水泥与石子压出来的空心砖,投资三十几万。田租每年3000元一亩,如果买下来,4.2万元一亩。当时我也动过这个脑筋,丈人说,大家都不要田,政府都在卖田,你买这田做啥?种啥能挣钱?严平佬买了3亩,书记对他说,机会难得,你买得太少了,多买一些吧。他摇头不迭,不敢多买。我们还不如他,一亩也没买,没有这个眼光呀。我租4亩田,如果当时买,也就十几万,家里搬得出,不敢啊!现在后悔来不及。

我们的砖厂已经不同于轮窑,不用人工脱坯,完全机械操作,水泥、石子、黄沙搅和,机压成型,24小时出砖,一个星期保养,然后出售。原本我与堂弟两人合伙做,当时每块砖卖2.2元,算算成本,每块砖能赚一元钱。乡下人都会算账,一看有甜头,一哄而上,都来做砖头。等到我上马投产,价格跌掉一半,堂弟一看势头不好,立即抽身而出。我独自支撑,厂勉强没倒,厂区里草长得比砖头还高,头3年就没赚到钱。到后面六七年,一些砖厂倒闭了,砖头品种、用途也多了,才挣到一些钱。每年多少销售额不知道,弄到哪里是哪里,挣到多少是多少。制造砖头捎带卖水泥,一晃搞了十几年,算算大账,赚一百来万应该是有的。两个孩子上学,家里东用西花,好像也没剩下多少钱。现在开支大,一年要十几万才下得来。

我们这代人是吃到苦头的,下一代不理解。我现在开门市卖水泥,老夫妻两个忙。家里养鸡养鸭,厂里的泔水搜回来,晒干了作饲料。电话里一听到养鸡喂鸭,女儿就说,怎么你们又养鸡啦?他们不知道怎么养家治家,儿子媳妇经常回家吃饭,自己不开火,早饭买来吃,上街吃快餐。我现在干的这个行当,因为拆迁砖厂开不成了,在街上租个门面,请个工人,批来散装水泥,装袋后零卖,赚点差价。去年还好,今年不行,销量不大。前几年我又做砖头又做水泥,机会好,进货一吨250元,零卖出去四百多元,好的时候一天卖几十吨。现在不行了,有钱人、年轻人、消费能力强的人,都到城镇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老农民,买东西的人少了,农村市场萎缩了,各行各业都赚不到几个钱,走下坡路了,我这个行当干不下去。比如说,现在农村造房子的人少,有钱都到镇上买房子,小伙子住在乡下老楼房里,连对象都找不到。前几年农村管理松一些,每家房子后面自留地里,悄悄搭了不少小房子,养鸡养鸭堆杂物,还想将来拆迁得好处。现在拆迁拆不动了,违章建筑搭得差不多了,养鸡养鸭越来越少了,散装水泥销路也下来了。现在农村的房子,也就是养老住。女儿在苏州成家,不会回来。儿子镇上有房有家,将来也不会回来住。楼上有他们的房间,来得多,住得少,吃完晚饭,开开车就走。

大半辈子过去了,忙忙碌碌奋斗,为生存,为家庭,为子女。同龄人就我生个二胎,为了生儿子,罚了一万,留党察看。公社里何同志找我,说要处分,我说不偷不抢不难为情,怎么处分也没关系。要我在支部大会作检讨,我说检讨不作的,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这样过去了,多一个儿子多一份负担,多一份辛苦。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