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最初的创作计划

2018-08-17 11:04
广东

关于《白鹿原》最初的创作计划,陈忠实在1990 年10 月24 日致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副主编何启治的信中,是这样说的: “此书稿87 年酝酿,88 年拉出初稿,89 年计划修改完成”,“全书约四十五六万字”。看来原计划是,一年初稿,一年修改完成,明确是1989 年就“修改完成”。实际写作情况是,初稿或按陈忠实的说法叫“草稿”,是1988 年4 月初动笔,同年的7 月和8 月因故中断了两个月,9 月再动笔,到次年即1989 年的1 月写完,实际用了八个月时间。这个初稿陈忠实称之为“一个草拟的框架式的草稿,约四十万字”。二稿(陈忠实称为“复稿”或“修改完成”稿)于1989 年4 月开始, 到了8 月,第十二章写完。现在,在当前严峻的形势下,创作是必须搁下了。

《白鹿原》原计划用两年左右时间写完,实际用了四年。时间耽搁, 陈忠实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想,早半年晚半年或者早一年晚一年写完,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如此一来,有了对一些问题再审视的从容,反而有利于把已经体验和意识到的东西更充分地展现出来,不留遗憾。心态从容了,也不着急了,他说他“死心塌地”地进入了后边少半部的写作。

陈忠实是专业作家,但是专业作家也得服从现实生活的安排。

如果把《白鹿原》归入特定的年代,那它无论怎么看,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虽然此作复稿是于1992 年1 月写完,但这部作品的起根发苗或称孕育是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的时间也是八十年代, 《白鹿原》的思想、人物、故事以及艺术上的种种追求都在八十年代已然形成,陈忠实本来要在1989年就完成全书创作计划,只是因为八十年代的最后时段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的事变,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耽搁了写作的进度。这里特别强调《白鹿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是因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与九十年代以及以后的中国,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概括地说,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理想精神与创新激情的时代,这种理想精神与创新激情像火山喷发一样,其冲天的烈焰照亮了自1949年以来的历史天空,或者说是自1949年以来郁积已久的种种理想精神与创新激情的一次总喷发。而1989年是一个转折点,此后,这种理想精神与创新激情渐渐冷却,差不多就是《白鹿原》完成以后不久,中国社会开始进入实用主义时代。

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交,社会思潮是理想主义激情渐渐冷却,实用主义态度兴起并转而代之,这是一个剧烈而复杂的动荡期。陈忠实此刻正在完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枕头工程”,他的心态是复杂的,却也是坚定的。

陈忠实此刻的内心必定也是剧烈动荡而复杂的,他不能不面对当时剧烈变化而复杂难辨的社会现实。在这个时段,他给一些信得过的好友写过很少的几封信,在谈其他事情的同时,偶尔也透露出他当时对一些问题特别是他写作《白鹿原》的一些想法和所持的态度。

1989年10月2日,陈忠实写信给峻里。信中说:“我已经感觉到了许多东西,但仍想按原先的构想继续长篇的宗旨,不做任何改易,弄出来再说,我已活到这年龄了,翻来覆去经历了许多过程,现在就有保全自己一点真实感受的固执了。我现在又记起了前几年在文艺生活出现纷繁现象时说的话:生活不仅可以提供作家创作的素材,生活也纠正作家的某些偏见。那时是有感而发,今天回味更觉是另一种感觉。”

这些话,也足以证明《白鹿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白鹿原》 不仅思想、人物和故事,而且全部的精神与气质,都是八十年代的。《白鹿原》是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精神和气质最后的闪耀和谢幕。

 《白鹿原》手稿
倾其生活、艺术和勇气的全部而为之

用笔写长篇小说,是一种既耗神又费力的劳动。陈忠实的解乏提神之法,是喝酽茶,抿西凤酒,抽巴山雪茄;散心放松之法,是听秦腔。

这差不多也是陈忠实业余所有的爱好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陈忠实当了陕西作协的副主席以后,经济状况初得改善,便给乡下买了一个电视机,不想因为接收信号不好,收不到任何节目,有声无像。后来不甘心把电视机当收音机用,又破费买了放像机,买回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录像带,自己欣赏,村子里的老少乡党来了,也让他们欣赏。电视机那时在农村还是个稀罕物儿,他常常要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才能满足越拥越多的乡党。后来,他又买了录音机和秦腔名角经典唱段的磁带,听起来不仅方便,而且经典唱段可以反复听。

写作《白鹿原》的四年间,累了,陈忠实便端着茶杯坐到小院里,打开录音机听上一段两段,他感觉“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是一种无以言说的舒悦”。隔墙有耳,久而久之,连他家东隔壁小卖部的掌柜老太婆都听上了戏瘾,有一天该放录音机的时候,他也许是一时写得兴起忘了时间,老太太就隔墙大呼小叫陈忠实的名字,问他:“今日咋还不放戏?”陈忠实便收住笔,赶紧打开录音机。老太太哈哈笑着说,她的耳朵每天到这个时候就痒痒,非听戏不行了。

陈忠实四年间听着秦腔写《白鹿原》,秦腔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似乎不可低估。《白鹿原》与秦腔,特别是与秦腔经典戏曲中人物语言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1990年10月24日,陈忠实在致何启治的信中谈到《白鹿原》的创作,说:“这个作品我是倾其生活储备的全部以及艺术的全部能力而为之的”。这里谈到两个“全部”,一是“全部”的“生活储备”,二是“全部”的“艺术”“能力”。其实,还应该再加一个,那就是“全部的艺术勇气”。没有“全部的艺术勇气”,是不能把《白鹿原》最初的艺术理想坚持到底的。

在这封致何启治的信中,陈忠实透露了《白鹿原》的创作进度及遇到的问题:“原计划国庆完稿,未想到党员登记的事,整整开了两个多月的会,加之女儿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干扰,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了过此番心事,坐下来就接着修改工作,争取农历春节前修改完毕最后一部分”,“全书约四十五六万字,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我争取今冬拼一下”。他特别强调,他需要宁静的心态,“也不要催,我承受不了催迫,需要平和的心绪做此事。盼常通信息,并予以指导,我毕竟是第一次搞长篇”。

陈忠实在这里给何启治说,“全书”“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他争取在这一年即1990年年底前后(农历春节前)完成第二稿即修改完成稿,实际上因诸事耽搁,这一年并没有完成计划。全书完成,已经到了1992年的年初,临近农历辛未年的春节了。

《白鹿原》的写作进度后来有些慢,也是陈忠实有意为之。2012年3月28日晚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与一些陈忠实研究者签订图书出版合同,陈忠实在座,他讲在《白鹿原》写作过程中,他已经感觉“自己写的这个东西是个啥东西”,在当时政治氛围里,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出版,所以改写第二稿时,就是慢悠悠的。

1991年,陕西省文联和陕西省作协换届的消息不断传来,作为陕西作协现任的党组成员和副主席,陈忠实何去何从并不由他自己,但他不得不面对并处置相关问题。1991年8月30日,陈忠实在致信至交好友、陕西乡党、评论家白烨的信中提道:“陕西文联和作协的换届又推至十月末十一月初,人选在不断捋码中,一阵一种方案的传闻, 变化甚大。无论如何,我还是以不变应多变,不求官位,相对地就显得心安了”。“不求官位”,而且他后来还拒绝了到省文联当正厅级书记的上级安排,一心当一个作家,一心写作,“心安”一语正是他当时写作的心态和要追求的心境。提到正在写作中的《白鹿原》,陈忠实说,“长篇这段时间又搁下了,因孩子上学诸事,九月即可投入工作,只剩下不足十万字了,能出不能出暂且不管,按原构思弄完,了结一件心事,也可以干些别的”。这里所说的“能出不能出暂且不管, 按原构思弄完,了结一件心事,也可以干些别的”这话,再一次证明陈忠实不仅仍然是“按原先的构想继续长篇的宗旨,不做任何改易”, 而且此时完全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态,纯粹是沉入到自己的艺术世界中,不了结这一件“心事”,心何以安?怎么可以再干别的?

1991 年9 月19 日,陈忠实致信白烨,对白烨为他中篇小说集《夭折》写的序表示满意和感谢。信中说到,“您对我的创作的总体把握和感觉也切中实际,尤其是您所感到的新变”。“鉴于此,我更坚定信心写长篇了,且不管结局如何;依您对《兰袍》以及《地窖》的评说, 我有一种预感,我正在吭哧的长篇可能会使您有话说的,因为在我看来,正在吭哧的长篇对生活的揭示对人的关注以及对生活历史的体察, 远非《兰袍》等作品所能比拟,可以说是我对历史、现实、人的一个总的理解,自以为比《兰袍》要深刻也要冷峻一些了……”关于创作,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经验。陈忠实关于创作特别是关于长篇小说的创作,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蒸馍理论”,意思是说:创作像蒸馍一样,蒸馍是揉好面,做成蒸馍,放到锅里蒸,未蒸熟前不能揭锅盖,一揭锅盖就跑了气,馍就蒸不好或成夹生的了;创作也是这样,心中构思酝酿了一部作品,不要给人说,要憋住气写,这样写出的作品情绪饱满,中途一给人说就跑了气,三说两不说,气泄完,写起来不仅没劲,可能最后也不想再写了。1990年10月24日,陈忠实在致何启治的信中谈的一些话,可以作为“蒸馍理论”的注解:“朱盛昌(引者注: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主编)同志曾两次来信约稿,我都回复了。他第二次信主要约长篇,大约是从陕西去北京的作家口中得知的消息,我已应诺,希望能在贵刊先与读者见面,然后再作修改,最后出书。关于长篇的内容,我只是说了几句概要的话。作品未成之前,我不想泄露太多,以免松劲”。创作与作者的感情、情绪大有关系,创作过程中需要饱满的感情和情绪,感情、情绪不断释放,写出来的作品气韵肯定不足,往往面目苍白。陈忠实写《白鹿原》,显然是鼓足劲憋足气要蒸一锅好馍,他总体上是把锅盖捂得严严的,但是锅盖总有那么一两点漏气的地方,锅里的气压太大,这个锅也不妨漏出一点气。他在这里给白烨说的这个“长篇对生活的揭示对人的关注以及对生活历史的体察”,“可以说是我对历史、现实、人的一个总的理解,自以为比《兰袍》要深刻也要冷峻一些了”,算是漏出的一点点气,从中也可以见到他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思想上是如何把握的。

历时四年,1991年深冬,在陈忠实即将跨上五十岁这一年的冬天,小说中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的欢乐和死的悲凉都进入了最后的归宿。陈忠实在这四年里穿行过古原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烟云,终于迎来了1949年。白鹿原解放了,书写《白鹿原》故事的陈忠实也终于解放了。这一天是农历辛未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1992年1月29日。写完以鹿子霖的死亡作最后结局的一段,划上表明意味深长的省略号,陈忠实把笔顺手放到书桌和茶几兼用的小圆桌上,顿时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久久,他从小竹凳上欠起身,移坐到沙发上,似乎有热泪涌出。仿佛从一个漫长而又黑暗的隧道摸着爬着走出来,刚走到洞口看见光亮时,竟然有一种忍受不住光明刺激的晕眩。

近五十万字的《白鹿原》是下午写完的。写完后,陈忠实却不敢确信真的写完了。

四年间,早上开始写作,下午停笔,按正常工作,就应该休息下来了,但他的脑子根本休息不下来。手不写了,那些人物依旧在他的脑子里活跃着。他过去的写作,从来没有这样。他必须把白嘉轩、田小娥们从脑子里赶出去,晚上才能睡好。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结局都是悲剧性的,陈忠实与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甚至更长时间, 亲密程度堪比亲人和邻居,因此,从情感上来说,陈忠实也很纠结。此前在写作后,要把这些人物从脑子里请出去,最初的办法是散步, 时间稍长不灵了,然后学会了喝酒,喝酒以后,脑子似能放松,再睡一夜,次日才能继续写。这一天全书写完了,情绪却还在白鹿原上, 久久缓不过劲来。

傍晚的时候,陈忠实到灞河滩上去散步,胡乱走着,一直走到了河堤尽头,然后坐在那儿抽烟。冬天的西北风很冷,腿脚冻得麻木, 他也有了一点恐惧感才往回走。半路上,又坐在河堤上抽起烟。突然间, 他用火柴把河堤内的枯草点着了,风顺着河堤从西往东吹过去,整个河堤内的干草哗啦啦烧过去,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释放。回家以后,他又把所有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整个院子都是亮的。村子里的乡亲以为他家出了什么事,连着跑来几个人问。陈忠实说:“没事。就是晚上图个亮。”

(节选自邢小利《陈忠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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