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暴露出的人的面孔,有多真实,就有多恐怖(连载3)

2018-08-18 12:40
北京

1914年9月11日,星期五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逃离苏瓦乌基

天亮了。苏瓦乌基的街道两边是低矮方正的房屋,但街上却空无人。会不会是虚惊一场?几乎所有人都在无望地祈祷着—其实更像是在自我欺骗:“不会发生在这里”,或者“他们会略过这个地方”,或者“我们大概不会受到影响”。那些无穷无尽的谣言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只不过经由口耳相传而变得像是真实故事一样。所以,近几个星期流传着形形色色的消息,有人说柯尼斯堡已被攻陷,也有人说俄军已进逼柏林,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不过,一如往常,其实没有人真的知道前线的状况究竟如何。

长列一长列的马车来来去去。增援部队从镇上穿行而过。不时也有飞机飞过上空,抛下炸弹或宣传单。有时候,还可看到成排身穿灰色服装的德军战俘拖着脚步行经这里。不过,交通量在这几天有显著增加,而且昨天首次出现了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的征象。首先是一大群农民从东普鲁士边界附近的偏远地方逃到了这里来:“男人、女人、小孩、狗、牛、猪马,还有板车,全部混杂成一团。”接着,他们开始听见一种先前没听过的可怕声音——远处传来的枪声。有人说那只是哥萨克骑兵猎捕叛逃军官的声音而已。人总是可以怀抱希望嘛,对不对?

当天晚上倒是一片平静,从乡下来的逃难者也都离开了。

从他们那幢大宅邸后方的窗户,可以清楚望见环绕在城镇周围的平原,还有通往东普鲁士的干道。早上六点,劳拉看见一大群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满是伤员,而且那些伤员对他们说,前线已经陷落,俄军正在撤退。他们该怎么办?离开苏瓦乌基,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劳拉迟疑不决,满心惶惑,觉得孤单无助。她的先生斯坦尼斯劳因为公务而身在华沙。她询问了几个高级官员。她想发电报,却发现电报线已经断了。在百般不愿的情况下,她终于决定他们应该在天黑之前离开苏瓦乌基。

午餐时间,她和孩子们一起坐下来用餐,并且环顾了餐厅一眼:

这个奇特的老房间看起来多么漂亮,楼梯通向高窗,地毯颜色柔和,餐桌上铺着精致的桌巾,摆放着精美的银器与玻璃制品。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快。首先,他们听见步枪开火的声音,响亮而清楚,“仿佛就在房间里面”。然后是大炮的轰隆声响,一会儿之后则传来瓷器摔破的碎裂声。正要把汤端上桌的仆人因为惊恐而不小心把盘子与汤碗摔落在地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接着小女孩哭了起来。

屋里一团混乱。劳拉不断下达指令他们所有人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出门。家庭教师负责照顾孩子,劳拉自己则是忙着打包贵重物品—金币、卢布钞票,还有她的珠宝盒。屋外的枪炮声愈来愈大。所有人都漫无头绪地东奔西跑,抓取、撕扯、尖叫。劳拉发现自己跑来跑去,挥舞着一堆彩色丝袜,仿佛旗帜一样。

他们把所有东西装上两辆农场大车。街道上也是一片混乱。她看见运兵车;她看见手持武器的俄军士兵;她看见许多人尖叫着、推挤着、争吵着;她看见一个老妇人把一张小床顶在头上,身后拖着一只茶壶,茶壶在街道的圆石上不停跳动。“一切都乱了,如同原始人般的男男女女在无可阻挡的力量逼迫下不得不逃亡,一切礼仪习俗都遭到舍弃,仿佛那些规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于是,他们出发了,投入那“洪流般的人潮里,许多人仓皇奔跑,身上背满了东西,像马儿一样,渐渐地,承受不了那些物品的重量了,于是把东西抛在地上,但还是不断往前走”。劳拉和孩子们以及大多数的仆人都搭乘第一辆马车,大部分的行李则是由第二辆马车载运。她回头望了屋子一眼。地认识的一位教士催促他们赶紧上路,并以十字圣号的手势为他们赐福。他们赶往火车站。半途中,劳拉看见一个男人他们家的一名旧识,爬上了第二辆马车,开始殴打车夫。接着,那个人把马车掉头,带走了他们所有的行李。孩子们养的白色狐狸狗达西站在行李上高声狂吠。马车与狗儿就这么消失在恐慌不已的人群当中。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东部战线

1914年10月24日,星期六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返回苏瓦乌基

这趟旅程不但不舒适,也极为缓慢。至少,在从阿利图斯出发的最后段路程上,劳拉不必再搭乘牲畜车厢,但火车上仍然没有暖气。此外,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火车前进得比蜗牛还慢,而且总是一再走走停停。有几段铁轨虽已修复,但仅是勉强可通行的程度而已,车厢在这些路段上摇晃得“有如大海上的船”。

上午五点半,他们终于抵达了苏瓦乌基车站。

她在这个冷冽阴暗的秋日清晨徒步走出车站,由镇上的一名友人陪伴,一位医生的妻子。道路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障碍。天色慢慢亮了。她看见俄军士兵行军经过,其中有些人喝得醉醺醺的。她看见毁损的建筑以及被夷平的围墙。

孩子与家仆们仍待在维捷布斯克,在那里暂时住了下来。斯坦尼斯劳接到了军队的召集令,前往俄军刚占领的兰堡担任卫生工程人员的主管。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还先到俄军刚收复的苏瓦乌基走了一趟,带回了两箱衣物以及他们的房子并未遭到摧毁的消息。他不想谈房屋损坏的情形,只说她最好自己回去看看。

所以她现在才会在这里。德军既然已经退回了东普鲁士,她很想尽早把孩子们带回来这里。

他们抵达医生的住处之后,劳拉进去休息了一会儿,同时也做好心理准备。她对自己即将见到的情景深感害怕—身为一个在纽约长大的妇女,她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状况。有人招待她喝了杯咖啡,于是她在七点半左右再次动身。

最后,她终于抵达了她的家,那幢房屋矗立在晨光下等待着她。她走进门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撕毁的,被砸碎的,被挖出来的,被倾倒的,被抛掷的,被撞翻的,一切都脏污不已。每个抽屉都被拉了出来,每座衣柜都被掏得空无一物。这些曾经为她构成了家的物品,现在全成了散落一地的残骸。她走在这团混乱当中,只觉得屋里的气味臭得难以言喻。劳拉

打开每扇窗,每打开一扇就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气息走到下一扇窗前。图书室彻底遭到破坏。书架上空无一物,地板则完全淹没在破损的书籍、纸张、散落的文件以及版画下方。当初仆人掉落的汤碗仍在餐厅的地板上,四周铺满了厚厚一层碎玻璃,还有肮脏的瓷器与衣物它们全都遭受过粗暴的践踏。几个星期前在这里住过的德军士兵与军官,都是把杯盘用过之后就砸在地上,再拿新的来用,用完之后又同样顺手砸碎。劳拉走进其中一间食品储藏室。一排排玻璃瓶仍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上。不过,玻璃瓶里原本装满了果酱、蜂蜜与瓶装蔬菜,现在那些内容物却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人的粪便。她命令一个名叫雅各布的工人以及他的妻子和女儿开始清理房屋,己则是打算把所有损失列出一份清单,拿去报警。

(本文摘选自皮特·恩格伦《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2017年10月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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