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村庄的集体记忆②离开农村、离开土地的内部冲动一直存在

村民李贵贤、夏仲/口述 黄健/采访整理
2018-08-16 15:35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近百年来,农民经历了什么?历史留下了什么?未来还将发生什么?

江苏退休官员黄健,自2014年起,花3年时间走访了老家江苏张家港合兴界岸村40多位村民,将村民的口述整理成书《界岸人家——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该书以一个生产队为单位,捕捉家家户户的日常琐事,重现底层村民的复杂人生,展示集体记忆的多彩图景,记录社会变迁中普通人的命运沉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授权刊发该书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界岸人家——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

人均耕地长期处于临界线之下,靠土地养不活自己,离开农村、离开土地的内部冲动始终存在……

村民李贵贤:

我部队退伍后,在家8个月,生产队劳动。我小时候农活没怎么做过,好多活不会。比如莳秧,他们一行莳到头,坐在田头休息。我动作慢,腰里痛,还在田里莳。好莳的秧吊走了,“老母鸡”秧扔在我行头上。他们回家吃小点心,我把锅贴绑在腰里,边莳秧边吃,把时间拉过来。

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向学校借间教室住。晚上睡到半夜,口干,没热水,到河里捧水喝,水栈上一滑,一下子窜到河心。那时花边布算是高档的,我想剪布做一件短袖,要二尺半布票,还是你妈送的。当生产队会计,与你哥哥一起到公社开会,12点钟散会,饿着肚子往家赶。记得是你哥哥买的圈圈饼,中间空的,边上像向日葵一样的锯齿状,类似现在的马蹄酥,还没这么高档。他非要给我吃,说,“你吃吧,点点饥,我爸爸教书,有工资的。”那情景,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队里干活半年多,叫苦不迭,公社里人找来了。当时男劳力在东面田里莳双季稻秧,他跑到田头,叫我上来,告诉一个好消息,说帮我安排工作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高兴得跳起来。家里没啥好招待,到邻居家借6个鸡蛋,烧的荷包蛋,招待他吃。第二天到县里报到,当时邮政、电信分设,都是军管单位。安置办告诉我,有三个地方可以选择:电信局、邮政局、武装部。我想当兵回来没几天,还去武装部吗?选择去邮政局,户口从农村粮转为商品粮,简直一步登天。当时退伍军人很多,为什么轮到我出去?我想主要是个人表现好,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一直没问过。

我到邮政局工作,先是分拣信件,一天分一两百公斤信,那时没有家庭电话,异地联系全靠写信。平均一分钟分拣198封,眼尖手快,不能出错。有些信件寄到行政边缘地带,不一定分在信封上所写的地名,哪个邮局近便分在哪儿。一些自然村名字要记得清楚,什么翻钯巷、扁担埭、牛角稍。刚去时每月工资29元,一起进去15个男的,10个女的,大多是干部配偶或子女,有些是学校刚出来的小姑娘。人事科长63年兵,当兵比我晚。6个月后,小姑娘定级31元,我们没变,每月差两块钱,相当于一条的确良裤子。我们当这么长时间兵,反不如她们。我找科长,拉到局长室,提意见,说事情不能这么干,她们学校里刚出来,反而先转正,我们这么多年兵白当啦?无非她们是干部子女。后来怎么解决的,忘了。

全县29个公社加城关镇,30个行政单位,科长来检查工作,我与他边讲话边分信。他顺手拿出一把信件,看看有没有分错的。我心里多少有点急,担心差错,但又有几分自信,结果无一差错。后来又管包裹,当时包裹特别多,150袋邮件包裹,火车停站几分钟,必须全都装上车,动作要快,力气要大。反正哪一行缺人,就派我到哪里去,领导知道我干什么都行。

1988年,领导让我到乡镇支局当副局长。我说县局干了18年,在你们鼻子底下,经过多次考验,副局长有什么干头?要干就正局长。第三天,同意我当正局长,于是到乡镇,一直到退休。我们退休与一般职工不同,退休证封皮是咖啡色的,国家人事部发的。邮政局属中央企业,退休工资比社队企业职工高,比中央企业稍低些。我现在每月退休金4000元缺70元。如果公务员退休,可能有5000——6000元,假如大集体职工退休,大概2800元左右。

我1970年结婚,当时那个穷啊。生产队劳动,每个工4角3分,我们两个壮劳力,没有小孩,年底分红分到6角5分。1972年、1974年先后生两个儿子,当时就想,有了两个儿子,将来要给他们造房子,想必要苦。苦也有个原则,就是艰苦奋斗,勤俭节约,不抢不偷,不摸不骗,不走邪路。娘子在家劳动,我天天到县城上班,没有自行车,也没闹钟,早上去,晚上回,来去步行,单程11公里,快走100分钟。早晨掌握不了时间,常常到那单位还没开门。天没亮,出门早,跑得累,旁边有个小店,就朝门上一靠,半睡半醒。听得铁门“咣”的一响,门卫起来开门。他惊奇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其实我都睡了一小觉了,从不迟到早退。住在镇上的职工,掐着钟点上班,像火车时刻表一样准,提前一分钟到。我替他们桌子揩好,地扫好,开水打好。夏天6点半下班,到家8点多钟,全家人等我一起吃饭。星期天在家,娘子烧点干饭,两个小孩就说:“爸爸,平时你不回来,我们只好天天吃粥。”

就这样,我一直步行了三年多。办公室隔壁有公用自行车,邮递员送信用的。副局长是渡江老干部,对我相当好。我俩脾气一个样,好的话蛋子摸摸没事,不好的话就开揍。春节时通过他借个自行车,走亲戚的时候用,上班再还。那时农村有自行车的人家不多,我们一家四口出门,三角架上坐大儿子,娘子抱小儿子在后座上,我骑车,好不风光。有邻居说:“你美个啥?又不是自家的车!”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说,“不用急,你看着,我家车总会有的。”又过了两年,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154元。

当时月月有工资,为什么经济这么紧张,连辆自行车都买不起?主要是造房借了钱,每个月要还债。第一次造房子,借900多元,每月工资30多元,不吃不喝要还3年。1988年第二次造房,两层楼,借9800元。当时纠了两个会(注:旧时民间一种低息或不计息集资方式),生产队一个,单位一个,每个会10个人,先收钱再还钱。大儿子读初中,16岁辍学,到北京学裁缝。学校老师专门来家里动员,没去,春华去的,他后来上了卫校,现在当院长。如果大儿子不停下来,也许现在也吃国家粮。他第一年学裁缝,春节回来,向师傅借3000元钱,用来造房。为了防小偷,坐火车时把钱缝在裤腰里。借的这些钱,出师后继续帮师傅做,做工抵掉的。要不是家里穷,大儿子也许就读书读上去了。我常给孩子们这样讲,咱们家里没靠山,一定要踏踏实实干,一步一个脚印,不要一不小心把饭碗泼掉了,千万不能油腔滑调,工作不负责任。

村民夏仲:

我五岁半上小学,学校不收,说太小了。爸爸对老师说,如果到时候考不到第一名,你退给我。那时小,不懂,读书就读书呗,算起来,应该是1961年下半年。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那几年不仅取消高考,中考也没有,1968年夏天,就算小学毕业,然后上初中,66、67、68三届小学毕业生一起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小学生好奇,跟着写大字报。成绩好的学生,觉得老师好,成绩差的学生,专门打老师。街上一个姓章的同学,特别顽皮,用青竹头打老师,打得厉害,印象很深。1967年到1968年这段时间,没有上学,就在家里。1968年学校复课,搞所谓“教育革命”。我们开始读初中,不记得当时读的什么书,好像是县里编的乡土教材,生产队种三熟制,在家挣工分,经常不上课。大夏天,地里上来,赤着脚,没穿上衣,就这样跑到教室。老师委婉地说,课堂里应该整洁,不好赤膊来上学。我还顶嘴,说天这么热,穿什么上衣?嘴上这么讲,还是接受了老师的意见,后来再也没有光胳膊上学。

1970年到镇上读高中,两年半,稍微正规些。老师大多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教得认真,但教材不行。英语课反复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为人民服务、心中的红太阳。物理化学合起来一本书,叫工农业基础知识,物理讲“三机一泵”,柴油机、拖拉机、发电机,水泵,化学讲“六六粉”、波尔多液。当时农村不通电,公社机关、医院、街上居民和商店用电,都是中学柴油机发电送电的。我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就是要学技术,与开机器的师傅说好,跟他学开机、做电工、搞机修。那时学校刚开始搞校办厂,做眼镜,我协助管动力、上皮带,没有报酬,义务干活,学点技术。

1972年12月,我高中毕业。因为有校办厂的经历,回家没多长时间,好像是第二年3月,学校带信来,让到校办厂上班。开始每月14元钱,第3年加到24元,学徒工,不用交队。校办企业发展势头好,20多人,两个车间,一个镜片车间,专门磨镜片,一个机电车间,将电动机改装成发电机,职工大多是高中同学。我在机电车间,绕线圈,规定多少圈多少圈,绕好后刷清漆,手工操作,完全凭经验。当时我也就十七八岁,被任命为机电车间主任,任命书还在,作个纪念。业余时间继续做电工,街道、学校、机关以及居民日常用电,都是我跟师傅一起架线、安装、检修。白天居民不供电,医院是专线,动手术时通知保证供电。师傅年纪大了,主要事情我做,保险带一系,爬电线杆,架线、检修。那时猪肉紧张,凭票供应,过年时我找站长要猪肉票,总能要到,算是管电的,不能得罪。

那时学生有学工的课程,学校老师讲理论课,我上实践课,讲柴油机、发电机、拖拉机常见故障,如何检修维修等,边讲边示范。其实我自己没有专门学过,师傅教点,自己看书,上课前才搞明白。校办厂办得有点名气,县火葬场的备用电机也用我们的。夏天去安装,尸体臭得要命,带着防毒面具干活,几天后身上还有气味。电动机哪来?浙江诸暨有一家船厂,专门拆解废旧船只,拆下来一些旧电动机,我们去挑选,有用的买来,改装成发电机,价格便宜,利润很高,市场紧缺,订货的人排长队。有一年春节前,一个宜兴人来取货,因为来不及生产,一时提不到货,可把他急坏了,整天等在那里,师傅长师傅短,不断递烟套近乎。

那一段时间,我们不仅学了技术,也积累了社会经验,包括与人打交道。有一次我们3人去无锡出差,那时旅馆不能直接住,要先到登记处登记,他们安排住哪儿再上那儿。登记处安排的地方,离出差的地方太远,我们想调一个旅馆,他们不同意,当场吵了起来。我们随身带了个相机,学校实验室借的,又没有照相。协警赶来,不由分说,把相机里的胶卷抽出来曝光,真是沮丧。最后没有办法,我们还是住到原先安排的老远的旅馆去。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