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城市暗处的流浪动物 | 少年破茧

2018-08-16 11:14
上海

文 | 刘元纯

车行驶在路上,这是上海最寒冷的几天,车厢里被空调吹得温暖如春,却无法掩盖从出风口里传出的阵阵异味。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死在引擎里了……”爸爸边开着车边说。“可能是死老鼠,也可能是野猫。”

气味越来越明显,一种炙烤的齁臭,坐在后排的我和妈妈都能闻到。

车掉头直接去了修理店。

“死猫!”经验丰富的修理店老板在距离汽车五米的地方就确认了气味的原因,随即招呼修理工去邻街的药店买手套和口罩。

我们下车,站到了离车很远的地方,引擎盖被打开,我能看到站在车头的修理工猛烈地扭头,几乎趔趄地倒退了两步,尽管他戴了两层口罩,刺鼻的味道瞬间炸入空气中,随着寒风吹开四散,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修理工使劲拽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外扯,妈妈连忙把我揽到了她的身后,我的脸贴着她的羽绒服,柔软而温暖,我不敢朝那个方向看。

我听见大人们在说:“脑袋卡在风扇里了……别硬拉……先拆这儿......哎哟,应该死了好几天了……”

“出来了出来了……你去拿个垃圾袋……把消毒剂给我……”

妈妈拉着我去了一旁的便利店,我什么都不想买,我透过玻璃窗,看到修理店门口地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塑胶袋,轮廓起伏,袋口露出一截尾巴。

这是一只寒夜里钻在车底取暖的流浪猫。
车驶向家里,积雪化为斑驳的灰白,点缀着小区里大片的草坪和灌木,一只小猫飞快地穿过道路,来到了路另一边的花坛。

爸爸有些沮丧,他的爱车现在充满了一股消毒水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还有那没有散尽的余臭。“肯定是这几天加班回来得晚,大半夜别的车都凉了,就我的车还热着,所以这猫钻进来了……”

“物业就知道收这个费那个费,这么多野猫也没人管理管理。”妈妈也有些不忿,“我帮你淘宝上找空气清新剂……你香薰要不要?”

我望着车窗外,不敢去想那只猫在汽车发动时经历了怎样可怕的事,一片片的绿化带从车边划过,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流浪猫的骗术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对流浪动物群体的关注和调查。

有人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称为城市中的精灵,它们混迹于街头巷尾,少有人留意它们的行踪,它们中或有被人类家庭遗弃的,或有本就生于野外的,或有自己离家出走的……

一栋房子前,一个老太太把一碗猫粮放在院子里,没一会儿一只花猫灵巧地从围栏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不慌不忙上前大口吃了起来,老太太看着它,似乎像在看一个孩子,猫对她也并不防备,低头全神贯注地吃着,很快,碗空了,猫伸了个懒腰,并没有留下的意思,灵巧地钻出院子的围栏,隐入了一片灌木丛。

老太太弯腰将碗收起,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院子里又恢复了空荡。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日常,小区里时常会有给流浪猫狗喂食的老人,一盘食物,或是一个临时挡风遮雨的小棚,抑或是一次动物们并不太乐于接受的免费沐浴,老人们将此视为自己退休生活的一部分,而动物们也并没有将这些恩赐当作它们生活的全部。

汽车是一个会让你错过很多周遭事物的东西,它快速通过一切,使你不会留意那些擦肩而过细节。当我有一天和妈妈徒步从学校走回家时,我们与花花不期而遇了。

花花是我为它起的名,作为我们这个街区流浪猫的一员,它具有某种魅惑人类的智慧,我与它的相识就是从这次邂逅开始。

它就站在路中间,并不避人,仿佛是在等待我们的到来,它侧过身,向我们展现它灰黑色毛皮上的豹纹斑点,摆动着尾巴,优雅地走出一个之字型,来到了我们的脚边,发嗲似的用脑袋蹭我的小腿,我俯下身,伸手去摸它,它竟十分配合,像是非常享受地任由我在它的头顶来去摩挲。
交流仅限于此,妈妈催促我起身往家走,花花却跟在了我们的后面,不住地发出喵喵的叫声,声音细柔,像是在询问是否可以带它回家,回头看它一眼,四目相对,眼神里满是谦卑与可怜,我觉得几乎难以拒绝它,妈妈也觉得它与众不同,要不是我家里已有了一只霸道的吉娃娃,可能真会把它带回家。

小区的流浪猫/作者供图
它一直跟着我们到了家门口,妈妈进门拿了两根小狗专享的鱼肠,就在门口喂给它吃,身后传来我家小狗嫉妒的吠叫,花花吃得很香,边吃边不住地看着我和妈妈,似乎像对我们表示某种感激。

身后我家的狗几乎要把门挠碎了,怒吼着宣示它的主权,我们不得不向花花告别,告诉它明天还可以再来,它犹豫地看着我们,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妈妈来学校接我时还特地顺了狗狗的一个罐头,我们期待在路上能遇见花花,可它并没有出现在那,我甚至有些担心,正踌躇着站在路中间,邻居家的阳阳奶奶牵着她家的黑白双狗迎面走来。
“哟,今天走回来的啊。”

“是啊,天气好,多走走,这孩子缺乏锻炼……”

妈妈与她寒暄起来,说着说着便聊起那只猫来。

阳阳奶奶一脸的笑意:“那只猫啊,是出了名的骗子,是个戏精!”

“不会吧?”妈妈也很诧异。

“喔唷,你们是不晓得啊,那只猫精得来,到处骗吃骗喝,专挑好的东西吃,这种妙鲜包火腿肠它都不要吃的,她要吃好货,鱼、鸡肉、虾仁……”阳阳奶奶介绍道。

“而且养不家的,后面八区有个老太太准备收养,结果没几天就自己走了……

它最会演戏了,撒娇发嗲,装可怜,所以才有的吃啊……越吃嘴越刁,要是你们昨天给它吃块白斩鸡,它说不定今天还会过来……”

我顿时有了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昨天那一番姿态竟都是它的表演,我们的鱼肠估计也被它嫌弃了。但它并不讨人厌,反令人觉得有趣,这是它的生存方式,用它的骗术和演技周旋于人类之中,换取它想要的东西,没有留恋,也没有归属,自由自在地流浪在草丛花间。

之后我经常在小区里看见它,它依旧用手段去换取美食,依旧潇洒地不属于任何人,我们的小狗也保住了它的罐头和在家里的地位。

如果所有的流浪动物有这样的生存技能,那它们的世界会是浪漫美好的,可现实永远都比想象的残酷,有人去喂养它们就也会有人去伤害它们,无意或有意,它们的生命就如春日的柳絮一般轻微,不知去往哪里,也不知落在何处。

对于流浪动物的帮助只是给它们吃点好吃的吗?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在我们的小区里。

80只流浪狗

佳娅流浪动物领养日,一个上海颇具影响力的关爱流浪动物活动,主题是以领养代替购买,周末我跟随着父母,去一探流浪动物更多的故事。

现场仿佛是个宠物聚会,大大小小的猫猫狗狗们兴高采烈,猫有舒适的笼舍,狗有精致的项圈和牵绳,每一只都被精心打扮了一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简直不能相信它们竟全部都是流浪动物。

和这些小家伙们一样兴奋的还有我,我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一会儿摸摸这只猫,一会儿逗逗那只狗,我能闻到它们身上淡淡宠物香水的味道,还有尚未散尽的沐浴露香。

一个外国女孩兴冲冲地拿着狗粮来到我们中间,把食物放在手心里让猫狗们来舔食,但动物们并没有上前来吃,反而有点胆怯,紧张地把头歪向一边。

“你们不能这样喂,它们不吃的,来来,我有好东西给它们吃。”

我循着声音看向狗狗牵绳的另一头,那是一位老奶奶,与她手中牵着的小狗相比,她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花白头发散乱蓬松,衣服也有些破旧,苍老消瘦的面庞显露着倦容,她摸索着从一个洗褪色的编织购物袋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水煮鸡胸肉。

几只小狗瞬间双眼放光,围拢到她的身边,用小爪子搭在她的腿上,昂着头求分享。

老奶奶一边把鸡肉分给小狗,一边和我们说:“它们都是流浪狗,胆子很小的,不敢亲近人。”

“为什么呀?”一个男孩问。

“因为它们都吃过亏,受过伤害。”

我们沉默了。

老奶奶转向我们身边的大人,把话题继续:“这些狗都是我捡来的,就是世博会后滩那里,有一大片荒地,变成扔猫扔狗的地方了,野狗野猫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糟……”
她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曾几何时,后滩的荒地成为了一个抛弃猫狗的盛地,众多的无家可归的猫狗聚居于此,也引来了一众喜好杀生的猎手,或用刀,或用弓弩,或用气枪,或用毒药,更有甚者竟带着锅灶,在这荒地之上享用起现杀现吃的“野”味盛宴。另有一些人,他们并非为了口腹之欲,也非为了捕捉卖钱,而是纯粹为了杀生,享受这杀戮带给自己某种快感。

那一片片被鲜血浇灌的野草茁壮生长却无法遮蔽猫狗们的栖身之所,这是死亡与痛苦相随的修罗场。我只能想象那些未亡者恐惧的眼神。

阳光下,一只小狗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寡淡的鸡胸肉,我无法将它与杀戮逃亡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罪过哦,罪过。”老奶奶的眼中泛红,“没有法律保护呀,只有靠我们这点人,能救多少是多少啊……”她似乎说得有些激动,以至于将一对想要领养她狗的夫妇扔在了一边。

“附近工地几个小孩去那里玩,结果被狗咬伤了,其实那些狗都是怕啊,没办法,咬了人,派出所城管就要来清理的,那次抓了好多,抓不住的就当场……”

老奶奶话锋一转,“抓了有啥用呢,没多久又有人过来扔,几个月下来那里猫狗又成群了,吃肉的还是来。我没有办法,虽然家里有那么多,我有时还是会领回家。”

救助流浪猫狗已给眼前的这位老人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她姓钱,是一名退休工人,六十五岁,当问及救助的数量时,她的回答是80只。

家里有80只狗,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

“我每月退休工资三千八百块,全扔在这些狗身上,怎么养得起啊,还好有佳娅组织里的志愿者帮我,可负担还是重,没有人理解我,我老头子也跟我离婚了……”

我不忍再看着她,目光落到她牵着的那只小狗,小狗早已吃完了鸡肉,静静地卧在主人的脚边,听她诉说。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望着车窗外林立如云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而隐匿于这光华照人都市之下的世界竟充满了残酷与冰冷,也许我还小,还无法理解什么是边缘的晦涩。他们既属于这个城市又不属于这个城市,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一点一滴微弱的相助或许是他们还能继续生存的力量,他们相互依存,共同承受着这无法改变命运。

红灯,车停下,高架桥下的绿化中,一个露宿者正坐在他那团肮脏的棉被上,手里的馒头显得格外的白。草丛里探出一颗脑袋,露宿者掰下一块馒头,朝里扔过去,那只打探的小猫犹豫地向他走去。

 (本文为第一届“少年破茧”写作计划作品,插图为哈萨克斯坦摄影师EVgeniya Gor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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