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X的献身:那些实验室里等待被解剖的动物

2018-08-20 09:02
青海

记者 | 张立榕  责编 | 张立榕  排版 | 曾妮

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在《嫌疑人X的献身》中描写了主人公石神为了爱情顶替杀人罪名的“献身”。王晓林认为实验动物的命运和石神是何其相似,都是不求回报地献出生命。书中一句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小动物们或许也并不希望自己成为实验动物,但它们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呢?”

王晓琳(化名)还记得第一次亲手解剖小动物的场景。

在大一上学期的普通生物学实验课上,为了了解蟾蜍的内部器官构造,她解剖了一只蟾蜍。助教事先将蟾蜍放置在过量麻醉剂的溶液中进行处死,因此王晓琳不必亲手给蟾蜍执行“死刑”,也让第一次上解剖课的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实验开始之后,王晓琳先用剪刀在蟾蜍的背上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用手指捏住其深褐色的外皮,像脱衣服一样慢慢地将蟾蜍的外皮剥除。剥除的过程时常被和外皮紧紧相连的肌肉、筋膜所阻碍,这时就需要手指用劲,强行剥离下来。随着剥离的进行,蟾蜍暴露于空气中的粉红色肌肉组织面积渐渐增大,最后整个外皮全部被剥出。

虽然是第一次上手解剖小动物,但王晓琳的内心却异常平静。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说:“当时的内心没有太大波动,可能是因为蟾蜍和人的差别比较大吧,同理心也就弱了一点。”

生物实验课结束之后,王晓琳骑着自行车赶往六教,路过荷塘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朱自清在散文《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话: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青蛙和蟾蜍在她眼中是非常相似的生物,荷塘碧绿的湖水突然让她想起了刚刚自己解剖的那只蟾蜍,一种她称之为“遗憾”的感觉窜进了她的心里。“内心突然有了‘罪恶感’,虽然它是为了科研而牺牲的,但也还是一条生命。”她说道。

在之前一直认为解剖课对自己“冲击不大”的王晓琳那天晚上梦见了那只蟾蜍,它凹凸不平的皮肤上有着一条长长的刀口,蟾蜍还和她说了一些话。之后几天,她常常会想起那只蟾蜍,她将这种情况称之为“第一次解剖之后的后遗症,也是成为一名医生的必经之路”。

常用于解剖实验的蟾蜍

抚摸、亲拍、拥抱,这是人们日常和动物交流的方式,然而在实验室中,亲昵和温柔将被解剖、观察、分析所取代。被带入实验室的那一刻,动物们似乎就被判处了“死刑”,“为医学献身”或是“伟大的科研工作者”成为了人类口中它们最好的墓志铭。

“当一个果断的刽子手”

苏皖(化名)已经从北京医科大学药学院毕业了五年,但第一次进行药理实验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当时一组学生的家兔注射完乌拉坦(实验动物麻醉剂)后昏睡了过去,她和其他同学七手八脚地把家兔绑在操作台上准备做心血管药物的实验。但当她沿着兔子的胸前切开第一刀的时候,那只被认为已经全麻的兔子突然惊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那一声惊叫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影响,甚至打破了她对于兔子的既有认知,“小时候听说小猫会‘喵喵’叫,小狗则是‘汪汪’,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叫声,但是兔子是哑巴。家兔实验让我发现兔子不是哑巴,它也会叫。叫声不是由声带发出的,而更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尖锐、惊恐、无助。”

苏皖第一次的动物实验经历是在她的泪水中完成的,做完实验之后,她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了这样一段话:“实验过程中,我一直在实验台旁看着,越看越觉得诡异,好像眼前看到的,不是毛茸茸的、软软一团安静地经历着死亡过程的兔子,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不可遏制、无法挽回……”

谈起进行动物实验之后的感受,苏皖用“疲惫”和“无能为力”两个词形容。

一次实验需要她所在的小组给家兔打空气针,同组的成员都下不去手,苏皖走上前将粗粗的针管拉到最靠外面的位置,吸了满满一管空气,然后把连在兔子上的三通管(可以同时输入多种药物的医用器械)打开,毫不犹豫地将空气推进兔子的血管中。兔子的心脏连着仪器,屏幕上显示出兔子的心电图,她亲眼看着空气跑进兔子的血管里,顺着血流往上走,走到心脏,然后兔子就突然一抖,心电图“啪”地波动了一下,然后变成平平的一条直线。她把兔子装进尸体袋里,收拾好实验台,摘掉手套,脱掉白大褂,离开了实验室。

“当在实验台操作一个动物并最终杀死它的时候,最深的感觉其实是无能为力。然后,很疲惫。”

苏皖所感受到的“无能为力”和“疲惫”在一些医学生看来虽然会有,但更多时候这种感受会因为过度关注实验本身的复杂性而被冲淡。

生医实验班大二学生陈宇轩(化名)认为,大部分的同学在进行动物实验的时候更关注的是“解剖后的观察、比较和理解”。王晓琳在第一次生物实验课现场之所以认为解剖画面对自己“冲击不大”也是因为在她看来之后小测环节的忙碌“冲淡了初次解剖带来的冲击”。

曾经担任过普通生物学实验课助教的张玉鹏认为,医学生既然选择医生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便要做好接触尸体的准备,“干我们这行的,这个(解剖动物尸体)肯定是小事”他说道。

北京大学校内的实验动物纪念碑

一次次的实验让苏皖对操作手法更加娴熟,重复不断的“无能为力”与“疲惫”也让她从动物本身感受的角度更加深入地思考有关科研与伦理的问题。站在科学和医学发展的角度上,苏皖并不反对将动物用于实验,但她希望每一个做实验的人都能够当一个“果断的刽子手”,实验前温柔与不忍心反而会加重动物在死亡前的痛苦。

曾经有一次,她需要利用“颈椎脱臼法”处死一只小鼠,具体操作是拿住小鼠的头,扽它的尾巴,“咔”的一声,把它的脖子扽断。一开始,她心存不忍,下手轻,小鼠的脖子没有完全扽断,反而开始剧烈地抽搐。身旁的师兄教训她道:“你这样犹豫反而会加剧它的痛苦。结局已经无法避免,所以你一定要果断。”

“当一个果断的侩子手,是因为仍存善意。有些时候抱怨残忍是没有意义的。”苏皖说道。

动物生死场

在清华大学西北门的西面,一栋褐色砖墙建筑违和地装了一扇大大的蓝色不透明自动玻璃门。大门上方写着“清华大学生物医学测试中心”的字样。自动门上有门禁装置,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任何人进入中心都必须换掉自己的鞋子穿上中心提供的拖鞋或者带上鞋套,避免将外界的病菌带入中心内部。

据其官网显示,实验动物中心成立于2013年,施一公院士担任首任主任。中心提供的服务包括大鼠和小鼠的养殖、小鼠进出口、生物净化、相关技术培训等等。担任过实验课助教的李雨鹏在同学们解剖完之后,会将动物尸体送至这里的动物房交给相关人员处理。

清华大学生物医学测试中心实验动物平台(实验动物中心前身)外观

关于将动物运用于实验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公元二世纪的希腊,亚里士多德也是最早进行动物解剖的人之一。随着实验数量的不断增加和动物种类的不断扩大,针对动物实验,尤其是活体解剖的争议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

1959年,动物学家Russell 和微生物学家Burch首次提出了应用于动物实验中的“3R”原则,即替代(replacement)、减少(reduction)和优化(refinement)。分别指的是利用无动物的材料替代活体动物进行实验、减少用于实验的动物数量、在实验过程中减轻动物的精神压力和生理疼痛。

目前“3R”原则已经被全球大部分的实验动物机构所认同和采用,也被加入一些国家关于动物实验的法律规定中。尽管如此,全球范围内动物实验的数量还是在不断增加。

目前普遍应用于高校实验室的动物有大鼠、小鼠、爪蟾、家兔等。实验动物的主要用途有用于学生解剖以了解其生理构造或者应用于基础和临床科研。不同的动物在运用于不同的实验室往往有不同的处死方法,最常见的有颈椎脱臼法、空气栓塞法、放血法、药物法等等。

实验结束之后,会有相关人员将动物尸体单独存放,避免与还未进行过实验的动物进行接触。这是因为为了保证实验的准确性,防止其他因素的干扰,实验动物自出生起就出生在无菌的环境,和人接触、注射药物等行为都可能让实验动物接触外部的细菌,一旦接触,就再也不能回到之前无菌等级的实验室。

动物除了被用于医学实验,也会被用于化妆品、食品等实验

科研和伦理:天平两端

“我想问在座的各位同学,今天的晚饭你们有吃肉吗?”

第六教学楼三层的一间教室中,社科学院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的蒋劲松老师在上课前冷不丁地向讲台下的同学们问了这个问题。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依稀可辨出“有”的回答,淹没了王晓琳“没有”的声音。

“我希望你们在上完我这门课之后,能够将课上学到的动物解放、动物权利等理论知识转化成实际的行动,但同时我也会尊重大家自己的选择和顾虑。”如果之前上过蒋劲松老师的课,对这样的开场白并不会感到意外。之前他的“人类不是杂食动物而是素食动物”、“我们为什么不能吃狗肉”等鲜明的观点已经在网络上引起了公众的热烈讨论。

这门课是王晓琳这学期课表上唯一的一门全校任选课——蒋劲松老师开设的《动物伦理与护生文化》,也是王晓琳为数不多的可以逃离实验室,用她的话来说“换换心情,洗洗眼睛”的时间。

蒋劲松老师每节课将近80页的ppt上不乏“动物福利”、“解放”、“素食”等字样。作为一名坚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和素食者,蒋老师毫不掩饰自己在关于实验动物问题上的鲜明立场,“虽然当前关于实验动物的‘3R’原则在国际社会上已经被广泛接受,但我认为还是不够的。未来社会长远的发展应该朝着废除动物实验的方向,至少要废除对于动物有伤害性的实验。”

在课上他曾推荐过美国伦理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著作《动物解放》,书中讨论了人类是怎么样在制造动物的痛苦,其中工业化养殖食用和实验动物是造成动物痛苦最主要的方式。在书中的第三章中,彼得用“研究的工具”来形容被用于实验的动物。在他看来,许多实验动物给动物造成极大的痛苦,却并不能给人类带来好处,例如在医药研发领域的动物实验,很多实验被证实因人和其他动物身体的差异而没有意义。

彼得·辛格及其著作《动物解放》

蒋老师也认为,动物实验作为一种研究手段是在近代科学出现之后才产生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也并不是必须的手段,他说道:“中国古代的中医同样是解决医学问题,但是并没有用到动物实验。我们现在完全有手段去探索非伤害性的动物实验。”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赞同蒋老师和亨利的观点。选修这门课程的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张鸣(化名)认为,禁止动物实验的想法虽然很超前,但做法却是不切实际的,“当人类自己的内部需求,像医学难题的攻克,都还无法满足的时候,很难再为另外一个物种考虑。”

林晓鹏(化名)是医学院的一名学生,希望能够将所学造福人类的他很早就坚定了学医的道路。在他看来,在该不该利用动物来做实验这个问题上,大部分人是认同的,这已经不是关注和争议的重点,科研人员更关注的是如何能够给实验动物更多福利,以及如何找到新的实验动物以推动科学的进步和发展。

2014年雅加达时装周上的反对实验动物游行

目前社会上反对实验动物的呼声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给动物造成的不必要的痛苦,二是从动物权利的角度来看。

欧阳惠雨是建筑学院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同时也是清华大学素食协会的会长。在他看来,“肉食(或者生产肉食的养殖业)给动物带来了不必要的痛苦”是素食倡导者最常引用,也是最有力的论据。这个思路遵循的是效用主义,即一种不以行为动机而以行为后果作为判断行为善恶标准的伦理学说。它的关键在于“不必要”,但是实验动物在一些人的辩护下,却成为了“必要”。欧阳惠雨认为效用主义并非唯一的标准,站在动物权利论的立场上,他并不认同现有的实验动物制度,但他相信:“人们的观念进步很快,动物权利也终会得到应有的考量。”

龙缘之来自台湾,现在在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攻读博士。2000年,她参加了一个名为“熊要自由”的活动,写信给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希望能够终止活熊取胆行为,这是她第一次有目的地参加动物保护活动,从此之后,动物保护成为她生活和学习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谈起对于动物实验的看法,她说道:“动物实验是人类对于动物剥削的多种形式中极其特别的一种,是人类打着‘求知’和‘科学发展’为旗号对于动物最残忍的剥削,但是却是这个秉持‘科学至上’理念的社会所默认和支持的。”

摄影作品《等待做实验的猴子》

王晓琳偶然间在网络上看到一组名为《等待做实验的猴子》的摄影作品,这组照片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全球摄影比赛的金奖,摄影师李风也因此成为了获得此奖项的第一位华人。照片中的猴子被装在一个个铁丝制成的网兜之中,平时惹人喜爱的大眼睛此刻却成为了它们内心恐惧的唯一出口。甚至一只长期接受输液实验的猴子已经懂得抬头看看自己吊瓶里的药水还有多少。

看完这组照片之后,王晓琳独自一人在电脑前沉默了良久,“之前对于学医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现在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学习过程是有很大代价的,除了时间、金钱之外,还会直接导致其他生命的痛苦或消失。既然医学的发展注定要在牺牲一些生命的基础上进行,那就希望这些生命的价值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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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清华大学学生媒体《清新时报》,如需转载,请联系邮箱qingxintimes201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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