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道不出委屈的哑巴,和村里那些被家暴的女人

2018-08-20 14:18
上海

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我的老家古洞村,有一个哑巴。似乎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个残疾人,古洞村的哑巴女人,正是这样一个存在。

1

哑巴平时不做事。我奶奶说,这是因为哑巴的脑子坏了。不做事的哑巴,会冷不丁的出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她皮肤很黑,不分春夏的穿着发黑的旧棉袄,在肌肤与棉袄相称的黑色中,浮着一对细长的眼眶,这对眼眶中的眼睛,白极多而黑极少,也正是这一双眼,时时提示着注视哑巴的人:“这是个傻子!”

我常看见有孩子向哑巴身上投掷石子,由一个大孩子带领几个小孩子,大孩子出其不意的抛出一个石子,哑巴便回头吃吃的笑,这时小孩子的石子就从四面八方,如雨点般掷落。石子落在棉袄上的声音闷闷的,就像夏季骤雨。

哑巴太傻了,直至石块落地好一阵子,才迟缓的反应过来。她对着孩子们发出带有怒意的叫声,孩子们一哄而散,哑巴却还怔怔站在原地。这种向哑巴投掷石块的场景,我见过许多次,几乎所有孩子——无论是已经长大的、正在成长的、还未长大的,都尝试过、尝试着或是将要尝试将石块掷向哑巴。

已经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原先的水管上甚至长出了一根猪草。

2

或许哑巴应感谢老天爷将她生为女性,据此她拥有了自己在村庄存在的些许价值。哑巴来自古洞村外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因为身体残疾,她成为农村中“要价”最低的新娘,众多大龄单身汉的觊觎对象。

最终在这场求偶战争中胜出的,是古洞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升学。升学和他的名字相反,留级两次,小学还没毕业就草草结束了学业。在同辈人文盲率骤降的情况下,他甚至没能识字,在村里守着几亩田地过活。

升学是个黑黑的、长着龅牙的壮实小个子。他来我家给爷爷拜年时,总是用力地笑着,咧着嘴露出龅牙,说着各种吉祥话。

哑巴十六岁就来到古洞村,刚嫁过来那几晚,邻居能听到哑巴整夜整夜的悲嚎。

哑巴和升学的屋子,是村里最破旧的土屋。地面凹凸不平,屋顶高到只能仰视,光线昏暗,有时黑到使人发怵。墙面土砌的砖,用手一刮便能带出大片大片土灰,长江中游梅雨时节的酸腐气息,不分四季的出现在这屋子里。那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潮气,一种印象深刻的潮气。

升学娶了哑巴,顺势成为了妻子的监护人,也继承了一个农村丈夫的“传统”——村庄默认丈夫权力中的一项:殴打。不得不提的是升学殴打时的独特癖好,即在众人的围观下,像表演一般的打哑巴。在我们这样一个安静沉闷、缺少娱乐活动的村庄,升学当众殴打哑巴,往往引来几乎全村人的围观。

哑巴从她家颓圮、灰暗的土屋里奔跑出来,一边大声喊叫着,身后是一根紧紧追赶的棍棒,被升学的手握着,一双务农人的,结实有力,筋肉分明的手。

升学叫嚷,“短命的!”

哑巴的回应,只有带着哭泣的“啊……”

她向前跑着,绕过两栋屋子间的间隙,跑到一处宽阔平地上,这里已经挤满围观的人群。我站在人群中,发现跑过来的哑巴忽然有点犹豫了,虽然她依旧在奔跑,但这一点犹豫让升学追上了她。

“啪!”木棍敲打在棉袄上清脆的声音,在突然宁静的空间回荡。大约过了几秒,哑巴的哭声才迟滞的响起来。

“真是作孽呀”,我奶奶说。然而更多人只是“啧啧啧”的感叹——在湘北地区的方言中,这是一种意义丰富,我无法准确描述的感叹。

升学对于哑巴的殴打,一次接着一次。他每举起棍子,都要大声数落哑巴的不是,仿佛蓄力一般,然后又准又狠的打下去。

奶奶说我这样的小孩子不应该在旁边看,但她并没有把我拉走,而是自顾自的回去做饭了。于是我常常围观很久,直到人群散去,直到升学打得有些累了,丢下棍子奔赴牌局,直到天渐渐黑了,哑巴拍着沾满泥巴的脏棉袄站起来。

3

我父亲与升学是同窗。其实升学本来年级比他高,但因留级两次,便成为了父亲的同学。父亲笑说升学在上学时是他的“跟班”,并说“升学是个很忠厚的人,他很勤快,只是太喜欢打牌。”

“农村人没事做,谁不打几个牌呢?”我奶奶补充。

升学喜欢打牌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农村人在农闲时期无事可做,除了聊天便是打牌。村中心的细毛家是村里人默认的“赌场”,农闲时期人满为患。非农闲时期也能见到一些热衷于打牌的人,升学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升学好赌,但总是输钱,每次一输钱,他的脸就红起来。红了脸的升学,屁股就像粘在赌桌旁的椅子上,眼睛瞪大,不住的从口袋里掏钱,摊到桌面上。

有一回我在旁边观战,发现他的眼珠几乎从不移动,只在偶尔赢钱时才会转一转。不久我看到哑巴进来了,升学望着面前越来越少的赌资,张口便对哑巴骂了句脏话。哑巴没有发出声音作为回应,升学有些不满,他站起来,抬手一巴掌拍在哑巴的脸上,哑巴这才“啊”的哭叫出来,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照片里的河流被称为金子河,河里长眠着好多个因游泳溺死的少年。

4

村里被丈夫殴打的女人,不是只有哑巴。村东头的三明,因不堪丈夫拳脚,趁丈夫熟睡时,将一壶滚烫的水泼在他身上。在丈夫痛苦的狂叫下,三明扔下水壶就逃走了。全身大面积烧伤的丈夫向法院起诉了三明,三明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还有一些女人,面对无以复加的痛苦,选择喝农药自杀。我父亲工作的医院,每年春节都被送来很多喝农药自杀的乡村妇女。

“农村人平时拿到能够自杀的东西,就是农药,你以为农药和安眠药一样好下咽?农药苦咧,吞下去如同吞刀子一般。”父亲说。他接诊过的女人,大半还是能抢救回来,但不可避免,总有一些农妇错过最佳抢救时机,或是因喝下了致命的“百草枯”,只能在全身脱水的痛苦中挨向死亡。

哑巴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对殴打的反应,只是痛苦的“啊”的叫喊,其它便没有了。哑巴真是一个太迟钝的女人。幸好哑巴是这样一个迟钝的女人。

5

哑巴有三个儿子,最大的叫三毛,年纪与我相若。三毛长得和升学很像,也个子矮小。他从灰暗颓圮的土屋中走出来,做了一段时间我的玩伴。三毛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很小就无师自通学会了骑我爷爷的大自行车,还知道捡拾放花炮剩下的铁丝卖钱。

偶尔我遇见三毛与哑巴并排走在一起,他不愿意和我碰见,有些尴尬的扯出笑脸,快步超过哑巴径自走到前面。我去外地上学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今年春节时父亲与我闲聊,我问起三毛的近况,父亲说他初中便辍学了,去了广州打工,几年前已经结婚,生了个女儿。我问父亲,三毛的大名叫什么,父亲想不起。

对于童年的玩伴,哑巴的儿子三毛,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大名,只晓得这样一个外号。

哑巴的二儿子,喜欢游泳,这个爱好使他送了命。多年前的一次下河,他淹死在河里,成为那条河流吞噬的众多少年中的一个。

近几年哑巴又有了一个儿子。她经常抱着儿子到处行走,温情的笑着,像呢喃又像吟诵似的,“啊”、“啊”、“啊”,她逗着孩子。

哑巴的小儿子蹒跚着步子走着,每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笑,似乎是对他母亲口中“啊”的回应。他的眼球灵巧的转动,看着他的母亲,咯咯的笑开了。

【作者简介】

我是易英子,山东大学(威海)新闻学专业大三在读。我不有趣,也不美貌,本身性格内敛温和,写作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抓握住上天垂怜于我的,些许勇气的机会。于是我期待能成为一个旅行者,去各种各样的地方见到各式各样的人,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刻就将这些记录下来。

返乡导师:曾英,山东大学威海校区文化传播学院讲师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乡”里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告……

文|易英子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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