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苦的日子,是那年到河北炼焦炭

2018-08-17 11:04
北京

文/金红阳
土地分到户没几年,我们村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在农闲时都去河北的邯郸去包窑炼焦炭。有一年,我被学校辞退,说是学校要精减老师,我作为村里的一位聘用的代课教师,理所当然的轮到我了。后来才知道是村支书的儿子顶替了我的教师职务。

秋后,我把家里要种的几亩田种上小麦后。就要了在邯郸炼焦的二哥的地址,辞别了妻子还有那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带着铺盖行李一路辗转向邯郸奔去。

记得这一年是八六年的一个深秋的时节,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打工。等到那天真要出门走的时候就有许多的不舍,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从老家的集镇上坐客车出发,到了阜阳,坐上了开往河南郑州的火车。望着车窗外渐行渐远的消失的村庄,心里沉重的好像装着一块石头。

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位表哥。我们坐火车刚从安阳下车,就肩扛起铺盖,手拎行李,急冲冲去做通往邯郸的客车,正走得急,忽然眼前猛然间倒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人就硬说是我给他碰倒的,一只手捂着胸,另一只手硬是拉着我的行李不让我走,说他有心脏病,叫我带他到医院检查。最后好说歹说我把借来的路费剩下的5元钱给了他,才让我走开。我心里愤愤不平,怎么第一次出门就碰到这种人。表哥安慰我,社会上比这还孬的人多着呢……没办法,这叫着财去人安乐……表哥这样安慰我。

经过两天的行程,我们到了一个离邯郸市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辆的拖挂大卡车,拉着黑黑的原煤和烧好的焦炭,在村路上奔驰,车后腾起阵阵黑色的灰尘,飘向村庄的四面八方。村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大大小小的炭窑,有长方形的,有圆形的依地势而建。窑上的烟囱终日向外喷着浓浓的黑烟。地里的庄稼叶子上,树枝上,马路边全罩上一层黑色的尘土。这里是煤的世界,焦炭的天下。除了能看到早上刚出来的太阳是红色的外,其他的可以说都被黑色笼罩了。我显得有些茫然了。

那天到焦厂的时候,二哥带着几个人正在干活。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 “你这个当老师出身的人,能干这个活吗?这活有脏又累!” 我看着二哥浑身的蓝衣服上都布满了油黑油黑的炭灰。头发蓬乱的竖起来,又干有脏。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脸上的黑印一痕一痕的。我没有言语,只是一笑了之。心里想着来的时候,村里也有人这么说我:那活我看他是干不了三天两早上的……

去到的第二天,二哥就帮我联系一家已经整改好的两座长方形东西走向的炭窑。我和同行的表哥没有干过烧炭的活,其他三个人也都是我的老乡。我们五个人包下了这些可以装下两百吨煤的炭窑。他们三人都是在这里干过好几年的,自然关于如何装窑和烧窑的整个过程是烂熟于心的。

图/视觉中国

这家窑主是位四十七八岁的男子,在乡社办企业上班,说是领导,也算是工人出身吧。尖尖的脸颊黝黑黝黑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被香烟熏得焦黄,走起路来两只手一前一后的摆着,呼呼生风。很爱和人开玩笑,有时说我: “你这个臭老九,干活不行呀!怎么总爱抱着水管不放呀!”原因是我们在装窑的第一步是洗煤炭,用高压水泵把小山似的煤山用水冲下来,煤就顺着水流先淌下来,一个人就拿着铁耙把煤炭搂下煤池,另一个人就用铁锨把煤里面的煤矸石清除来,其他两人负责把清洗后的煤炭用拉车运到窑里。一般都是轮流替换着干,他们看到我手磨得都是血泡,拉车也好像使不上劲,有时都累趴下,每到洗煤时他们总是照顾我,让我抱着高压水管使劲的往煤上冲。

老板有时说我们的煤炭没有用水冲洗干净,杂质影响焦炭的质量,我都和他理论一番:为什么你的焦炭还是卖得那么快,总是他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常常惹得他脸红直跺脚。

时令进入初冬时节,焦炭特别得好卖,烧的不够卖的。那时也不知道市场信息,只是闷着头干活。直到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河北省是全国的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生产钢铁在那个时候就需要大量的煤和焦炭。那时的焦厂生意特好。工人整天没有一点闲空。

记得冬天的夜晚,我们要常常加夜班,焦厂上空举着的白炽灯单调的照在寒风呼啸的场地上。我们穿上黑色的高筒胶靴,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袄,拿着铁锨,铁耙等工具,抱着高压水管,把高如小山的煤堆冲下洗煤池,捞出石块杂质,然后用拉车一车一车的拉倒炭窑里,用蛤蟆夯来回的夯实,中间还要用耐火砖砌上一道道的前后左右相通的烟管,不远处还要间隔砌上向外冒烟的烟囱,一窑下来也要几百吨的煤炭才可以辛苦的装完,填满。要花上几天几夜的时间。有时要装上层特别费力的时候,我们几个人要一起拉车才能把一车洗好的煤炭拉上去。寒冬的夜晚很冷,身上溅到水的地方都结了冰,用手拍拍都是硬邦邦的。但是干起活来,也不觉得冷,一干就很晚才下班,有时累的连脚都来不及洗,就钻进打着地铺的被窝里,呼呼大睡了。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那点着的小火炉的热气顺着烟管给我们带来些许的暖意。

刚开始干活的时候真是有诸多的不适应;看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手碰到哪,哪里是黑的,吃得,住的也不干净。吃的水是离焦厂不远的小土井里泉出来的水。我时常是肚子坏,说是水土不服,兄弟们给我找来从老家带来的土块说是泡点水喝就好了,以后慢慢适应了就没事了。当时的活又重加上拉稀拉的腿都是软的,浑身没有力气,想想也不是什么大病,看着空当的炭窑什么时候才可以装满呢,就又坚持干起来,毕竟是我们五个人的活呀!

点火烧窑,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候,我们要买上几斤肉,老板也给打上二斤酒来犒劳和庆祝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窑终于装好了,要点火炼焦了。

我们会轮流值班往窑洞里放上大块的煤块,熊熊的大火在炉灶里燃烧,此时炭窑的上空就飘起了浓浓的烟雾,飘散四面八方。这烧火要一直烧到七天七夜,直到把炭窑里煤炭完全点燃着为止。有时我们白天累很了,夜晚值班添煤的睡着了,窑主查班碰到了,他会大发雷霆,大声的喊我们都起来,一起继续往炭窑里添煤加炭。他说这个活很重要,不然烧出的焦炭质地不一样,会影响质量的。还发誓要扣我们的工资。

当碳窑整个都变得火红的时候,铲去上面盖上的厚厚的炉渣灰。用高压水泵吸来凉水浇灭窑的暗暗的红火,铲掉先前盖着的炉渣灰,泛着青色的焦块就漏出来。窑主这时会拿着一根铁撬棍,在窑洞的一侧看看焦炭的硬度,是否成块状,质地坚硬不坚硬,用手掂量着焦块往砖上敲敲声音,然后使劲的扔向远处的焦堆里,脸上溢出满意的微笑。

于是这窑炭就算烧好了,可以卸了。我们就用铁撬从上到下一块块的别下来,一车一车的给焦从窑里卸出来,拉倒焦厂的空白处,堆好。等待着客商的到来。

窑里的焦卸完后,我们就又开始洗煤炭装窑了。就是这样的周而复始的单调的干呀装呀。

说实话焦厂最重的活就是给焦炭往车上装。那时没有铲车,全部是人工把场地里卸下的焦块装上车,望着有一人高的长长的车厢,一车都能装上几十吨。心里都怕的慌,什么时候才能装好呀。先是把大块的抱上车厢边,另一个人在上面接着顺车厢边磊好后,我们再用双手往车上扔小一点的焦块,最后又用铁锨甩地上碎的焦块,直到装满。累的脸上的汗都擦不及,有时忙起来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手臂都累得红肿红肿的。灰头土脸的脏。拿不起铁锹,抬不起胳膊。看着满载着我们的血汗的一车车焦炭运到各大炼钢厂去了,又看到地上的焦炭拉走了我们可以拿到薪资了,心里又好像轻松了好多。

第一次出门就干上了这又累又脏的活儿。尽管窑主有时戏说我:知识分子干活不行,不如我的几个老乡弟兄。我是不行,这我承认,但是我还是坚持下去了,以后的日子里手上的血泡没有了,长满了厚厚的老茧,手脚也比刚来时灵活有劲了。

有一天,村里的喇叭里喊道我的名字,说我来信了。信是我的妻子写来的。

孩子爸:

算起来你出门打工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你上次给我写的信我也收到了。让我把家里收的稻子和水里沤的红麻卖了交国家上缴,算起来一个人要三百多元,税多得很呀,我们四口人要壹仟多元呢,怎么也不够上交的,我又借了一些钱才给上,不然村里天天催要,有的给不上的还被抓起来了。哎,我真没用,家里的一头猪也死了。这可是我天天挖野菜捋树叶喂大的,想给卖了还账的这下也还不上了,我真没用……孩子天天想爸爸……家里天冷了,听说你那离北京近肯定比家里冷,穿暖些,别冻着。落款:你的老婆。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时令已经进入了腊月边。恰巧这里又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山川河流都覆盖了厚厚的白雪,交通受阻,好多焦厂停工,大批工人回家,焦厂里只留下看窑的人。望着焦厂的大雪,想着妻子的来信。我和窑主要求我留下看窑,过年不回去了。

一来可以省点来年再来的路费,二来可以利用年关大家都走了,有的厂子缺人,也可以帮助别的窑,多干些比如浇窑,烧窑等轻活儿,多挣些钱回家还账。

到了过年的时候,窑主给我买来了大米,粉条,割了猪肉,又买来两个大猪头。他说他家过年都没有买这么多好吃的。

虽然窑主对我很热情,我的一颗穷苦的心永远是凉的。记得那个除夕夜我什么都没有吃,只是静静的对着家乡的方向傻傻的流泪望着想着……

图/视觉中国

年后的几个月我似乎换了个人,满身是劲,再也不怕重活了,也和老乡们一样干起活来生龙活虎的。烧焦的技术活儿我也掌握了 ,经我手烧的焦,窑主总是啧啧称叹的说:“还是知识分子有技术,焦烧得特好。还夸我能干了。”

不久老家的农活忙起来,窑主不舍得让我走,想想家里的孩子和一地的农活,还是回来了。

我拿着第一次出门辛苦换来的千把块钱,还清了家里的欠款,还给家人添了新衣。算起来还是比在家种地强。从那以后,我不管干再累再苦的活 ,我都要和炼焦的那段日子比。

作者简介:金红阳,生于1965年1月,安徽霍邱人 ,民营企业工作者 。爱好文学,城中村文学小组骨干成员之一,有作品散见于“有故事的人”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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