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49号旅舍》：写给下沉中产阶级的情书

中产阶级没落后，栖身其中的怪人们去了哪里？经济衰退，嬉皮们还能继续做嬉皮吗？

新剧《49号旅舍》（Lodge 49）的作者Jim Gavin是土生土长的加州长滩人，怀揣作家的梦想，却做过几年管道材料推销员。“记住，推销员就是土里的渣渣”，这是第一天出工前领导对他的告诫。他日复一日在清晨四点出发，花8小时在路上的推销员生涯，酝酿多年后变成小说《Middle Men》。

Jim Gavin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暂时在管道销售业讨生活的文学天才。他成年以后去上写作课，只是为了写一两个小故事，好让它们不要在胸口堵得慌。作为一个管道工的儿子，Gavin信奉的真理是：尿往下水道流，周五是薪水日，做脚踏实地工作的人总不会太坏。

小说《Middle Men》变成长剧本，又被拍成10集电视剧之后，“管道推销员”这个职业进化成更滑稽的马桶推销员，这是主角之一Ernie（Brent Jennings饰）白天的工作。

Ernie是个59岁的独身黑人，与猫和乌鸦为伴，拼尽全力才能在每周打一次高尔夫，维持中产阶级的生活。他对工作并非毫无进取心，比他更胖更老的小组领头人更是怀揣对行业的激情，满嘴马桶销售业的历史和荣光。

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有悠久历史的兄弟会“山猫会”的长滩49号分会长老，夜里和保护人Larry（Kenneth Welsh饰）就宿在这里。

偶遇高中同学的一幕告诉观众他为何入会。年轻时，对神秘、意义和伟大的追寻是Ernie和大部分人入会的原因。老了以后，所有神秘都被祛魅，意义和伟大不复存在，兄弟会成为这些人的秘密酒吧，只要每月仍交足200块会费，就能在这里会友打牌，时不时搞个小型音乐会和卡拉OK会放飞自我，关系类似少年夫妻老来伴。在Ernie的高中同学看来，真正的成人早已踏入成人社会，只有心智不成熟的人才会继续留在神神鬼鬼的兄弟会。

兄弟会的荣耀早就不复存在，光拍在此消磨时光的中年男女倒也好，又是一部《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

但《Lodge 49》不是这个路子。颓丧和伤感固然是底色，但年轻的双胞胎兄妹Sean Dudley （Wyatt Russell饰）和Liz Dudley（Sonya Cassidy饰）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们就像落脚兄弟会的各位怪人们的年轻时代，迷茫又渴望意义，对社会的普遍运作方式感到恶心，怀疑资本和成功人士，对自己不是过分放纵和逃避，就是过于严苛又缺乏信任。

Dud和Liz这对年轻貌美又健壮的冲浪兄妹，时光倒流半个世纪一定会成为嬉皮。就像兄弟会的另一位重要成员Blaise （David Pasquesi饰），至今仍靠兜售大麻等迷幻药制品为生。这位对炼金术着迷的迷人老兄学过医、上过神学院，参加过公社，在印度流浪过，仍然找不到方向后加入兄弟会，希望借炼金术找到万事万物转化的秘密。

另一位重要成员、一直梦想写书的报纸记者Connie（Linda Emond饰）59岁了也没有写出一本书，却被向视频转型的媒体解雇了。太多要做的事和太多恋情阻碍了她的写书计划，一年前她搬回老家长滩，和高中恋人Ernie重修旧好。潜意识里，她寄望婚外情能像炼金术一样打通时间的通道回到高中时，Ernie往她的寄物箱里放情书的日子。

可惜时不我与，长滩经济衰退，当地最大雇主Orbis撤退，居民负债率和失业率居高不下。Dud和Liz的父亲冲浪失踪后，家中营业了30年的泳池商店易手，二人从小长大的带泳池别墅变成别人的家，还欠下一屁股债，自此失掉做嬉皮云游四方的资格。

想插上翅膀飞的Liz飞不掉了。只想留在这里过清晨冲浪，工作一整天，晚上在泳池边喝啤酒的简单生活的Dud，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样的日子回不去了，自己只剩下一辆黄色老爷车。

Dud和Liz在这部剧中的使命并不是振兴兄弟会，让loser们从此拥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彼此扶持度过经济寒冬。他们做的是更艰难，也很少有电视剧愿意拍的事：生存下来，寻找生存的意义。

比较傻的Dud被巧合、幻觉和隐喻们吸引，一心希望通过兄弟会找到失落的秘密。海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马路上，死掉水老鼠的复活一定有什么意义，他和兄弟会的神秘缘分一定指向一个“意义”，这个“意义”将会成为他人生的启示。

聪明的Liz从小被父亲寄予厚望，却没有读成大学，凭直觉和忍耐成为当地一家连锁餐馆的金牌服务员。餐厅悬挂的电视机和永不停歇的节目麻痹人的神经，她意识到这一点，但每天回家也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内容毫不在意。对生活，Liz连还手的意愿都没有。当更好的工作机会向她抛出橄榄枝，她从“精英会”的船上一跃跳入海中不告而别。一个背着重债的人，竟然还有勇气对“资本的走狗”嗤之以鼻。

那么悲苦，似乎条条路都走不通，这群人还有没有希望？同样一个世界，你看它的角度不同，看见的东西也会不同。这大概是驾车8小时推销管道时，闷极无聊的Gavin给自己的一条出路。

《Lodge 49》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Gavin崇拜托马斯·品钦，想从密不透风的日常里发现裂缝，让另一个世界的光射进来，哪怕微弱。从最初的神秘（Dud对自己和兄弟会之间的命定关联无比相信），到神秘消散（夜晚的兄弟会成员白天只是拼命谋生的普通人），随着剧情发展神秘的火花又开始哔剥四起，另一个世界难道真的存在？

现实之下，神秘的河流在地下蜿蜒流淌。除了超现实意义上的神秘，剧中的“神秘”还有其它几种表现方式：大开发商用神秘掩护肮脏交易，职场中用神秘洗脑，兄弟会保护人Larry为维护骗局制造炼金秘闻。

这些人都是骗子，罪行包括：帮助资本集团钻漏洞谋取暴利；用机灵鸡汤燃起职场斗志，让员工心甘情愿被工作剥掉一层皮；用“真理分会”的传奇转移视线，试图掩盖诈骗行径。

骗子套骗子，神秘套神秘，中产阶级下沉的悲伤氛围中，这些奇形怪状之事像火苗，一簇一簇地渐次照亮其中的各色人等。

Jim Gavin公平又透彻，还懂得用幽默抚摸累累创伤。他当然同情这些下沉的中产阶级，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身不由己一次次侵入已属于另一个家庭的老房子而遭起诉的Dud，来自Gavin自己的经历。父母的房子被银行收走后，有一段时间Gavin的老家中只剩一台欠费但未被断网的电视机和一只沙发。Gavin和姐妹们仍时不时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让惯性拖着日常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但他也深知他们的弱点。一旦熟悉的稳定环境不在，他们哀叹、怨恨，继而自我怀疑、怀疑人生、犹豫不决，要这样跌跌撞撞过很久也未必能重振旗鼓。

浮夸又凶残的职场他不喜欢，嘲讽起来毫不客气。隐形的大资本家和他们的神秘走狗Captain也是他嘲讽的对象，“找灵魂”、友谊和钱比起来永远是后者重要，Captain被自家的独角鲸标本戳穿脑袋的奇景，是剧中的诸多隐喻变成实景的慑人时刻。

但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风度翩翩的Captain毕竟还知道要“找灵魂”，Liz短暂的女老板人前一副假面具天衣无缝，私下原来也是常人，懂得这一套的可笑，亦知维护它的必要。还有与Dud有过短暂恋情的Orbis女职员，她一个人留守在公司到最后一刻，工作职责是解雇员工，人称“死亡天使”。Dud的一句“我看见你了（你的内心）”击溃她的防线，令她终于敢对失智已久的母亲说出“我希望你死”。

《旅舍49号》不确定是否有下一季，或许不会有了。Gavin在接受《Vice》采访时对主演们的表演赞不绝口，对他们人品的诟病也毫不留情。真是人生如戏，戏中骗子和魔法不分，层层推进也见不到底，其他事也莫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