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戏曲生态调查③|百年歌仔戏,面临人才断层的威胁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薛松 实习生 赵淑荷 韦舒佳 朱安琪 张馨月
2018-08-05 10:36
来源:澎湃新闻
视频编辑 薛松(03:54)

有这样一个剧种,根在大陆,形成于台湾,两岸共同发展起来,百年时间里,它渐渐成长,一声戏腔,两岸共鸣。

这是歌仔戏。歌仔戏,又名芗剧,亦称子弟戏,是福建五大剧种之一,2006 年入选我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以民间故事为主,唱腔道白使用闽南方言,是唯一诞生于台湾,由两岸共同哺育发展起来的剧种,是闽南地区富有地方特色又具有国际影响的宝贵文化资源。

2018年7月16日下午,来自华东师范大学新闻系的同学们与澎湃新闻记者一起来到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的排练厅,了解闽南著名剧种歌仔戏的历史和现状,对未来将如何更好地传承歌仔戏进行探讨。

作为上海市卓越新闻传播人才教育培养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已连续四年和主流媒体合作开展本科生“中国国情调查”暑期实践项目。

天南海北来听歌仔戏

2018年7月15日下午,苏燕蓉戏迷见面会在厦门市沙坡尾中华儿女美术馆举办。演员苏燕蓉是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的当家花旦,也是至今歌仔戏剧种当中唯一一个“梅花奖”的获得者。

来自福建漳州的黄先生是厦门歌仔戏戏迷群的一员,他告诉记者:“苏燕蓉的戏我们看得很多,她在舞台上的形象特别漂亮,舞姿和各方面都非常优美,每次看她表演都被她深深吸引。”

黄先生正用手机录制台上苏燕蓉的表演。

演奏员杨朝阳表示,近年来,歌仔戏剧团虽然重视保留传统的精髓,但改革起来也非常大胆,加入了很多西洋的管弦乐器,这些尝试让歌仔戏更符合现代观众审美和听歌听曲的需求。

现场很多观众没有座位,就站着听,不时叫好鼓掌。研习中心主任林德和称,十年前,看歌仔戏的观众寥寥无几,而现在改革后,每场演出都是人山人海。苏燕蓉认为,除了有所创新外,歌仔戏之所以有如此深厚的群众基础,其原因在于独特的音乐,包括唱腔、乐器、乐队等。“即使听不懂在唱什么,唱腔一出去也让人家觉得非常好听。”

研习中心的一级演员庄海蓉说:“歌仔戏的戏迷很多,苏燕蓉戏迷见面会来的戏迷只是戏迷的一部分,曾宝珠有自己的戏迷,黄娟娟有自己的戏迷,所有演员的戏迷合起来是歌仔戏的戏迷。”

博采众长达到新高度

2002年,《邵江海》的上演是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甚至是整个歌仔戏界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邵江海》成为了一个里程碑式的剧目。

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门口的招牌。

林德和提到:“在《邵江海》之前,我们排了很多戏,但就是走不出去,到排《邵江海》的时候,剧团请了很多外来的主创人员参与,比如导演韩剑英在当时参与了《邵江海》的创作。”

来自中国评剧院的韩剑英和厦门市歌仔戏剧团的黄天福共同执导,外来专家与本土熟门人的合作,克服了不少难题。

在排演过程中,两位导演都曾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剧中的高潮总也上不去。他们互相讨论后终于想到了解决办法:将原先舞台上的闽南戏台撤掉,舞台上的所有演员涌到台前,形成“山川”的造型,将从原本落在戏台后方的20多把大广弦和红布条改落在舞台前方,红布条从空中落下时,灯光大亮,利用明暗对比将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

舞台效果证明了这个创意的正确。在大广弦的伴奏下,众人高歌一曲:“天上有道弯啊,心中不再有坎啊,拉起弦音来呼喊啊,昂起头来是山川!”成为整部戏的点睛之笔。

之后,厦门市歌仔戏剧团与台湾唐美云歌仔戏团合作,共同创演了大型剧目《蝴蝶之恋》,号称“文化的破冰之旅”。台湾的唐美云和大陆的庄海蓉分饰男女主角,这是厦门、台湾歌仔戏演员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舞台上合作。

以《邵江海》的成功为开端,到之后的《蝴蝶之恋》,再到《渡台曲》,剧团邀请全国的主创人员参与,给剧团的人员提供了学习机会,到《渡台曲》的时候,剧团已经可以用自己的主创队伍去创作一台好戏。“我们不再像井底之蛙了。”林德和评价剧团的进步。

名扬四海,走向世界

厦门歌仔戏绝不满足只做一个闽南人关门来欣赏的剧种,到海外举办更多的演出是研习中心下一步的计划。

因为经常外出演出,厦门市歌仔戏剧团曾被文化部评为文化出口单位。新加坡是主要的出口地之一。

林德和回忆起1985年第一次去新加坡演出的场景。“当时很震撼呀,他们国家的部长都来看戏,演出要出门时都有警车开道。观众有来自菲律宾的,马来西亚的,印尼的,文莱的,都跑到新加坡专程来看我们表演。一去就是一个月,一演就是二十几场,在东南亚这一带的影响力是很大的。” 到目前为止,剧团去新加坡演出已经不低于十次了。最近又接到新加坡的邀请,初步定在2020年去演出。

设想很好,现实却有诸多限制。苏燕蓉无奈地说,出国人数有限,规定在三十人左右,而一台戏前台就要四五十人,乐队又要几十人。剧团现在向其他剧团学习,其中一个办法是在演出时使用录制伴奏,以削减乐队人数。“《陈嘉庚》这出戏就是这种方式,用最少的资金把我们的戏传播出去。”

林德和接着说:“出国人员花费也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演的剧目一般要七八十号人,这个花费是很可怕的。去年俄罗斯跟我们联系,一个人要三万九,要去几十个,这个费用我们承受不起,最后没走成。”

但他仍不失信心:“我们现在只在亚洲这边走,歌仔戏还要走向世界,这是我们的目标,当然这个目标很遥远,但是我们会努力。”

演员苏燕蓉(左)与演员庄海荣(右)同台表演。资料图

后继谁人,招生成难题

一个剧团的持续发展,离不开优秀的团队。苏燕蓉解释说:“戏曲是一个综合艺术,不是说有一些好演员就可以了,还要有很多的绿叶,比如乐队的人才、舞美灯光各个部门的人。”

如何让戏剧人才不断补充进来并发光发热,是剧团一直考虑的。歌仔戏有其特殊性,其唱腔和风格从本土劳动生活当中发展出来,具有极强的地方特色。林德和在介绍歌仔戏时提到,歌仔戏的一个特点是“悲悲切切的,哭调特别多”,“没有任何一个剧种有我们这么多的哭调”。这些个性色彩,决定了人才的专门性——歌仔戏不是谁都能来唱的。

越是明白戏剧人才的难得,就越是忧虑人才断层的出现。

戏曲新人的培养需要较长的周期,老演员退休则是成批次的,说起这个问题,林德和有些着急地算了一笔账:“我们目前招收的这批30个学员,到2024年毕业时,对我们单位会产生很大的波动,团里正好退休17个,17个人对于这个团来讲很多了。再过几年我们老艺人就退休了,再过五六年苏燕蓉、庄海蓉这一代演员也退休了。所以艺校培养的周期是不宜过长的,过长就变成断层了。”

剧团招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艺校规定只能从六年级和初一年级里招生,之前剧团的老师们相中一个五年级的孩子,可因为他学籍不符合要求,就不能招进来。地方的职业剧团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年轻演员,经历多年摸爬滚打,有着科班生所缺乏的民间气和熟练劲儿,是剧团非常欢迎的人才,但是他们学历不足本科要求,无法进入剧团工作。

除此之外,剧团作为典型的事业单位,人员有编制。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的编制是65人,这个数目让大家颇感为难:“一个剧团有一两百人是非常正常的,现在六十几个人,完全不够。”人才进不来,剧团又缺人,内外都有缺口,难以对接。

而戏曲人才不能断,这是所有演员、乐手、编剧的共识。即使困难重重,苏燕蓉还是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招,不招就真的断层了。”

代代相传,薪火未断
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一直致力于让更多人接触歌仔戏,尤其让歌仔戏走向年轻一代。这些年,歌仔戏进校园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研习中心已经进入厦门几所学校成立歌仔戏社团,特别是小学。剧团在学校不仅仅是培养孩子们的兴趣爱好,更开设有唱腔课一类的相对规范的课程。

演员苏燕蓉(右)在戏迷见面会上现场表演。

庄海蓉讲述孩子们学习歌仔戏的热情:“他们大部分是外来人,父母和他们都不会说闽南话,学歌仔戏都是一字一字注音。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对歌仔戏近距离接触,慢慢有了认知,可能会培养一批演员。即使没有,他们也能感受歌仔戏的魅力,成为忠实戏迷。”

在7月15日的苏燕蓉戏迷见面会上,有不少歌仔戏社团的小朋友前来,最后他们在苏燕蓉的带领下换上戏服上台表演。

校园歌仔戏社团的小学生们参加戏迷见面会。

这就是林德和提到的,传播歌仔戏,就是希望厦门人无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别人问起厦门的风土人情时,他们能想起歌仔戏,将之作为厦门的名片。

与进校园相比,培养职业演员并非易事。年轻演员的成长是一个既艰辛又清苦的过程。苏燕蓉刚来剧团时工资微薄,她又遇到很多唱歌演戏的机会。她坦言:“想过这些没有?当然想过,因为我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只有六七百块,我唱一个晚上歌就能挣一百块。”

剧团培养新人的决心和对年轻人的珍视留住了她。“我来时我们团长是当家花旦,但她把很多角色让给了我,她去唱小生,慢慢地我跟她配合。当时有前辈支持我,所以我觉得唱歌仔戏也蛮好,穿上红舞鞋之后就再也脱不下来了,直到今天。”

苏燕蓉进剧团时刚从艺校毕业,按照以往的规矩,剧团不会把这个码压在年轻演员身上,而那时苏燕蓉挑起了大梁。庄海蓉回忆称:“为什么当时我们就敢这么做?因为剧团看中了年轻人对艺术的执着。”研习中心的剧作家林志杰也说:“今天在座的各位都很年轻,我们团的领导有这种魄力,虽然当时任务很艰巨,但是敢给我们压担子。”

年轻演员身上潜在着无穷能量,对青年才俊充分信任,让剧团留住了人才,让歌仔戏焕发了新的生机。

穿上戏服是他们的选择,继续唱下去也是他们的选择。可是当你问起来,他们又多半会说,是歌仔戏选择了他们。

“真的很爱这个东西。”

主创们背后是空荡荡的舞台,看上去破旧,窄小。但是他们深知这里诞生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和绚丽的神采。这些代表着闽南历史文化的艺术精华,由一代代传承人和一代代观众共同见证,共同记载。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