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画像 | 我曾被村庄的文化浸染,如今已看不清它的全部

2018-09-07 12:24
上海

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村口的牌坊。作者供图

自从上小学起,回村的日子就渐渐少了,只有红白喜事和过年的时候才会返乡,对于村庄的感觉更多的是儿时的记忆。每年回去那么几次,也只是辗转于几家亲戚之间,看看他们平时的生活,听听他们讲村里各种浓缩后的故事,至于村庄本身的智慧与复杂,无奈与心酸确是体会不多了。

我的老家是山西大同边上的一个小村庄,与附近的村子相比,不算穷,也不算富,时间在这里留不下太多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是多了几处房子,又坍塌了几处。对于时间更多的感觉还是熟悉的人渐渐老去,小时候以为爷爷奶奶会一直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直是爸爸妈妈,而我和弟弟会一直都是孩子,过生日只知道自己会大一岁,却从来没有想过爷爷奶奶会不在,爸爸妈妈会变老,而我和弟弟已长大。

也许是记忆的压缩,小时候的村里是很热闹的,鸡鸣后各家陆陆续续地忙起来了,劈柴烧火做饭,这是一天中最具烟火气的时候,大把柴草在灶里升出的浓烟充斥了整个空间,偶尔的睡意也会被这浓烟熏走。各家养的鸡、猪、兔、羊、马、驴、牛、骡子也清醒了,不时叫唤几声。

早饭简单而丰盛,最喜欢吃的还是稠粥,也就是小米饭,再配上用土豆调的凉菜,清爽有味。吃罢早饭,养羊的家户要将羊集中赶去一个地方,然后由羊倌带领着群羊找地方吃草,喝水。

沤好的羊粪是很好的化肥,每次等羊群散去,总会有些老人提着筐,拿两根树枝捡羊粪。小孩子上课的时间要比羊群集合时间晚,等羊群离去,要去上学的孩子开始在路上奔闹,一路打打闹闹到了学校,依旧闲不住,校门外土丘上野生的酸溜溜是孩子的最爱,一个人爬上去撇一支下来,几个人抓一下,原来的枝上就光了,黄黄圆圆小小的在嘴里一咬,一股酸劲直冲全身,几个人龇牙咧嘴也还是挡不住酸溜溜那酸甜的诱惑。

学校很小,一排平房,一个年级一个班,学校里有些人很少被人叫名字,都是绰号,就连老师也很少在意学名,也没人追究绰号怎么来的,好像天生这个绰号就跟了下来。

绰号起的也很有规律,一般都是三个字,像什么癞蛤蟆、五葫芦、三笨蛋、二狗子等等,绰号也不是绝对的,如果这个人进了城,或在村里有点权,绰号就会逐渐被学名取代,若是一辈子没点什么作为,绰号就会跟随一生。

至于上过什么课早就遗忘在当时的教室里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下课之后的游戏:拍洋号,一毛钱一大张,十几个图案,用剪刀剪成小片小片的,玩的时候每人出一张,放在地上用手扇,谁把这张扇得翻了过去这张洋号就归谁,有时在土地上扇得尘土飞扬;打弹珠,在地上挖一个小洞,用自己的玻璃珠去打别人的玻璃珠,看谁先打进洞;还有拉树筋,狗尾巴草过河等等。

以下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这些游戏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孩子愿意玩,村里有年轻人的家基本上都有了电脑,有无线信号的地方也是蛮多的,小孩子也更愿意抱着手机,或对着电脑。小孩子奔闹的身影现在不多见了。

如今,村里的学校也早不再是之前那一排平房,村里盖起了两层高楼,但是前几年回去的时候听说只有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学生都去外地上学了,虽然在村里上学学费、书本费全免,还会有补贴,也留不住学生,就算家里再穷,父母还是会想法设法将孩子送去教育资源好的地方,在他们看来,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村里对上过学的人,尤其是高学历的人很是敬畏。

在村里人看来,读的书越多,将来的生活便会越好,听老爹讲村里谁谁谁有钱的时候,尤其是对上过大学的人,老爹都会特别感慨,他是哪哪哪个大学毕业的,然后遇上了什么什么贵人。并且读过书的人似乎道德品质也会越高一些,之前因为一些事和人产生了矛盾,全程没有和人吵,只是默默的听,因此落下了美名,不愧是“文化人”,其实我只是嘴笨,不知道说什么。

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还要属大队,虽然现在改名为村委会,但还是习惯了叫大队。大队门前便是戏台,印象中戏台的演出只有寥寥数次,却热闹非凡,台下乌压压全是人,坐定了就开始聊天,小孩子抓几颗糖,一把瓜子,开始还听几句,后来就开始窜了,最后就远离戏台不知道去哪里疯了。

最热闹的还是正月,忙完三十,大家空闲时间就多了起来,村里便开始张罗十五的热闹红火了,扭秧歌是每年的必选节目,还有踩高跷,扮大头娃娃、媒婆、小媳妇等。

一个正月,大家就在大队门前晃来晃去,等待着正月十五热热闹闹地红火一番。过年最有仪式感的就是旺火,除夕当天家家户户都会将煤炭垒成塔状,这个塔一定要搭得漂亮,旺火相传是因为孙悟空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大火在人间一直不灭,托塔天王将宝塔置于凡间吸收这些火,熊熊烈火包围着塔,人们因这奇观纷纷聚于宝塔周围,生病的人发现自己的病竟然好了,虽然后来托塔天王收回了自己的塔,人们却用自己的手搭出了类似的塔。

这几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大队也会垒一个高高的旺火,大家围成一圈,转旺火,暖烘烘的火烤的人心里舒坦坦的。总觉得,过年就是因为这些习俗才有意义。市里的年味淡了,村里的春节依旧热闹。

村里是个什么故事都藏不住的地方,谁家有点什么事全村都知道,上至祖宗多少代,下至前一秒,各种故事都会传开。谁和谁吵架了,谁家之前干过什么事,谁都清楚。

而道德教育就会在故事中流传出来,记得之前听过一个故事:谁谁谁家曾经在村里的某个地方埋了一尊金佛,大家都知道地方在哪,但就是挖不到,等到这家的后人来了才把金佛挖了出来,讲故事的人最后会说:你看,果然不是自己的就得不到。

村里这样的故事很多,还有一些是具有灵异性。比如谁谁谁在路上见到过观世音菩萨、谁谁谁见过谁谁谁的鬼魂等等。村里人对于这些灵异事件总是很相信的。

村里人相信人在死的时候牛头马面是要来勾魂的,姥爷是在凌晨自己默默走的,在走之前的下午我听到了大门开开关关的声音,没风,没人,门也没动,也许真的有牛头马面的存在。

以前村里大多数人都信佛,家里有点钱的会摆佛堂,没钱的便将佛堂设在心里,每日默默地拜一拜,前几年村里来了个基督教徒,就住在了姥姥的院子里,人很好,很和善,他在村子里传教,一些人因生病时念耶稣耶稣救救我,病果然好了,就转信耶稣了。

信耶稣的人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主要以妇女为主,她们开始对村里其他人进行传教,方式有些粗暴,一群人走进屋子里,将佛堂拆掉,菩萨打碎。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还是信佛的人多,村里的庙重修了,香火依旧很旺,尤其是正月初八游八仙和四月初八菩萨生日的时候,讲究的人会去早早去庙里抢头香,祈求一年的平安。

现在,姥姥是我与村子相连的主要红线,姥姥和奶奶的性格不一样,奶奶怕给别人找麻烦,在爷爷过世后自己一个人守着一个大院子,自己生火做饭,没事干就去隔壁玩纸牌,这种牌细长条,饰以红色和绿色,至于玩法,对牌不上窍的我早已忘记,只记得牌的感觉:几个小脚老太太,坐在窑洞里的炕上,盘着腿,佝着背,手里捻着牌。

姥姥希望的是老有所依,她说当时嫁女儿的时候希望有个女儿在身边,这样可以照顾,但没有遂愿,五个儿女都不在身边。生病的姥姥不愿意进城,嫌城里不自由,也不想去养老院。

但各有家庭的儿女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随时回来照顾,因为这件事家里开了不少次家庭会议也没有解决,虽然请了人照顾,但不是自己的孩子,姥姥还是略有微词。人老了,总盼望身边有个伴。每次看到越来越瘦的姥姥躺在炕上输着液,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无力感。

与姥姥这辈妇女不同,现在人到中年的妇女最累,她们承担起几个家庭的重任。

她们不像姥姥这辈每天只围着灶台转,她们在围着灶台转的同时还要出去找工作,补贴家用。村里的观念一直都觉得生男孩好,到中年的这代妇女,她们几乎都有儿子,而儿子也都已成家,成家的这一代很少有住在村里的,即使住在村里有些也是暂时的,他们都在为在城里买房努力着,这代妇女在养自己父母的同时,还要替下一代儿子的家操碎了心。

她们没有正式工作,都是打零工,附近的煤厂、发电厂、奶牛厂、加油站到处都是她们的身影。前几年回去还能看到谈天说地的妇女们纳鞋底、剪窗花,而现在都没有再见过了,老去的一辈已没有精力再去做了,中年的一辈忙于奔波在工作与灶台之间,年轻的一辈却是很少有会做的了。

我们的村庄虽然变化小,却也在慢慢地发展,在渐渐地富足。离我们村不远的另一个村,之前是远近闻名的贫穷村,现在却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

村里有自己的兰花基地,木瓜基地,奶牛厂,现在还自己创办了乳制品加工厂,大队很富有,给村民的福利也很好。姑姑嫁去的村也因为发现了煤富了起来,家家都有私家车,村民也开始四处旅游,夜晚的广场舞是最好的消遣,但也因为有了钱,不少年轻人开始吸毒。

虽然每年都回去,但对于村庄的内在已是不大了解。有时,甚至于连村里人的话都听不懂了。返乡,却是我回不去的乡,置身其中,却总是隔着一层,于它,我终究算个外人了。

【作者简介】

我叫幸鑫,我的故乡是山西大同边上的一个小村子——羊坊。爸爸因为高考脱离了农户,我的身份也就此改变了。小时候在村里住过一段时间,种过土豆、掰过玉米、碾过谷子、放过羊、逮过蚂蚱……村里承载了太多回忆,之后每年也都会回去参加红白喜事或拜年。但是每次回去还是有种生疏感,我只能作为一个外人来旁听它的故事。返乡,对我来说已是返不回的乡了。

导师:杨位俭,上海大学文学院副院长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乡”里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告……

文|幸 鑫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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