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青年的坎坷相亲路

2018-07-23 11:58
北京

文/胡小海

"如果你再不找个对象结婚,就真的等着打光棍儿了。现在是三个男的还不划一个女的。咱们村光二队都有十多个娶不上的,都是二十啷当岁,看着都是不呆不傻的精明小伙子,可就是找不着媳妇儿。”爸爸在院子里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略带忿气。

其实爸爸已经好久不说我了,这些年,他仿佛已经对我彻底失望。我说我能找到媳妇的,不要着急,缘分有早有晚。可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他知道的事实是,我没有挣到钱,也没有娶上媳妇。现在眼看都已经32岁了,在农村来说,这个年龄小孩儿都快该上初中了。眼看周围的同学、发小都结婚了,我其实也不是不着急,不是不想找,是我着急也没用啊。

在无数失眠的夜里,有谁知道我的心有多煎熬。因为婚姻的事,我让父母操碎了心。爸妈也因为给我娶媳妇,这十年来没少和媒人打交道,给人家说了数不清的好听话。平常媒人有事没事到来家里转转。有时吃饭,有时要烟,像是家里有没娶上媳妇的就欠他什么一样。

这不,爸又开始对后院的堂哥说:“那个马提溜(人名)的电话怎么都找不到。平常倒是常来,不是吃饭就是要烟。现在过年孩子回来了,却没了消息。你说气不气人。”爸给另外一个媒人打电话,问他马提溜的电话,人家说他根本没有手机,哪来的电话。爸爸说的马提溜年龄已有小八十了,是个“职业媒人”。在农村媒人早成为一个职业了,尤其前几年非常盛行。年龄大的老头,没事又喜欢操心,身体还能跑的,都开始给人说媒。抽烟吃饭不说,说成一个媒给好几千块呢。一岁一百,像我这32岁,最少就得3200元。    

可这两年纵使是钱再多,媒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女孩实在太少了。二十一二的小伙子都开始和离婚的相亲了。听说一个女孩一天多的时候都相亲好几十个。离婚的甚至比大姑娘相的还多,成的还快。这个媒人带着男孩刚出女孩家门,下个媒人就又带着另一个男孩进院了。俨然成为了农村过年相亲的一大奇特现象。

我的婚姻大事,在父母眼里就是这样得靠着这些上了年纪没事干的所谓专业说媒的媒人来掌控。在我们那边,谁家要是摊上二十岁往上没结婚的儿子,那可就是真的摊上大事儿了。父母愁起来能愁的觉睡不好,饭吃不香。

这眼看回家已经好几天了,还是没有媒人来提媒,明显可以感到父母非常着急。虽然我曾经也是豪情万丈,有大丈夫何患无妻的魄力,且好些年里都一直在灵魂深处高高回荡,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的着急让我也慢慢变得失去了自己。

这些年相了应该也有二三十个,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现在是越来越难,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在父母的无奈叹息中,我感到了极度的愧疚,甚至愤怒。曾经我也是个有理想有坚持的人,可如今娶不上媳妇的耻辱像一团火一样,在故乡的大街上在异乡的高楼里燃烧着,我活着成了一个笑话。

回家后的第六天终于有媒人打电话说让我过去。妈妈忙着让我到镜子前好好捯饬捯饬,爸爸忙着去买烟。一切妥当,我骑着摩托车带着买好的烟出发。

见到媒人,是个八十多的老头。他用怪异的语气对我说:“怎么骑得摩托车来的?”我听着情况不太对。打趣道:“本来想骑自行车嘞,可今儿个风大,所以骑了摩托车。”只听他一声叹息。他说:“进屋说话。”

我进屋连忙把烟递了过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知道啊?现在相亲都是开小轿车了。谁还骑摩托?还有相亲都是抽二十多的苏烟。这十多块的烟都拿不出手了。给你说的这家是离婚的,34岁,一天好多个去相亲的,你得抓紧时间。”我说:“那我们赶紧去她家吧。”他摇了摇头道:“你这车子不行。得回去开汽车,就算自己没有,借也得借一辆去。”我顿了顿神说:“好,回去找到车,我再过来。”

就这样,第一次相亲因媒人要坐汽车戛然而止。

回去我就给有车的同学,马志国打电话,他是昨晚回家的。他爽朗痛快地对我说:“找对象是大事,明天开车带你去找媒人相亲。”我们是发小,哥们也够意思。

第二天天气晴朗,早上吃了饭我们就出发了。摄影师跟着我,买上好烟,同学开着车很快就到了媒人的村庄。摄影师是在北京时给我们拍纪录片的,刚好过年回去也跟着拍拍我们那里相亲的风俗。到了地方见到媒人,看起来他态度好多了。他又叫上一个媒人,说:“人多关系广。”

我们一行五人,坐车出发了。车窗外是冬天干旱的麦田地,我的心凌乱地飞舞着。不知道这样做了多少无用功,相了多少次亲了?在故乡的土地上,我过客一般的飞驰着,有一种梦幻穿越的感觉。

车窗外伏在地面上一层的麦子,像极了我无数个受苦受难的兄弟们,可如今的麦田里再无守望者,年轻人对麦子打不起精神。越来越高的开销,越来越低的麦价,让老年人也对麦子失去了信心。老年人对外面的世界,对子女的未来也成了力不从心的想象,爱莫能助地只剩下祈祷与唠叨。干旱的麦田地,仿佛就如同许多年来追逐的理想,看起来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可冻坏的麦根,干渴的麦茎无不在诉说着活着的残酷……

车子匀速的往前开着,虽然路不怎么平,可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女方的村里。到了村北头一户大门朝南的家门口,媒人先让我在车里等着,他先去看看。

原来那是另一个媒人的家,人家还在吃饭。等了一会儿,媒人吃完了饭。他们一行三人先去女方家里看看,我们还继续在车里等。等了一会,摆手示意让我过去。摄影师跟我下了车,本来是想跟拍一下农村的相亲过程。媒人大声呵斥:“这拍不得,人家都结婚拍,哪有拍相亲的?“摄影师也被叫蒙了,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跟了。快到女方家门口了,媒人突然对我说,女孩不在家,刚被同学开车领出去玩了。她父母先见见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又是没谱的事儿。

进了大院,远远就看到一对略上年纪的一男一女坐在堂屋里。我上前问好后,开始给一个她爸模样的男人递烟。她妈示意让我坐下。问我,家是哪村的?弟兄几个?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工作?一个月多少钱?之类的话,问了一大通。我按着媒人和同学在来时的说法,工资往夸大了说。我说:“北京在一个磨具厂,一个月七八千。”她妈听后说:“工资还行。”客套一会儿,媒人对她父母说:“要不我们先回去?等闺女来了,再过来。”我起身和她爸妈打个招呼往外走。媒人要和她爸妈再说几句话,我走到门口,在同学的车上等着。

一会儿媒人过来,对我说:“她父母看着你还可以,等女孩来了,下回再来一次。”还说再给那个媒人拿包烟。我也没有烟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媒人。给同学的那包烟,同学说给他算了,我把烟给了他,淡淡地说:“这都腊月二十八了,马上过年,那还有功夫来回跑这事儿啊。”只见媒人直摇头。

说实话我没有失落,丝毫没有。或许是因为失落惯了,反而感受不到了。相亲十多年,见了也不下二三十个,从刚开始的没在意到如今真的想找找不到。

过年短暂的回家,我从城市里的屌丝、文青、边缘大龄空巢青年变成了农村里大龄失败男青年,不折不扣的相亲难民。这些年像流民一样颠沛流离四海为家苟延残喘着,崩溃多了也就无所谓失望了…

回去的路上媒人说:“现在媒可难说了,要么是女孩不愿意,要么是父母不愿意,女孩眼光都挑的很。要车要房还得聘礼好几十万。你都那么大年龄了,前几年干啥去了。都不想着结婚?”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啥前些年没想着结婚,可能是晚熟。年轻的时候净想着文学音乐诗歌艺术那些不靠谱的事儿了。可我不能就这样说啊。只能说:“耽误了,那时候耽误了。”

另一个媒人说:“现在小孩结婚双方父母也很重要。前村有一个女孩,二十六岁,双方父母因为结婚礼金婚后处理的事儿发生了矛盾。想让她离婚,闺女不想离,结果给折磨得精神失常。结婚还不久,上个月闺女路过大河边,投河自尽了。多可惜啊。”他们俩感叹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农村结婚困难的现象。车子不觉已到了他们的村庄。送他们下了车,其中那个年龄大的媒人又不忘再嘱托我一句:“下回空了,我们要再去一次。”我应付似的说了声:“中。”车子一开动,同学狂笑不止说:“连个女孩面都没看到,去之前媒人还吹的天花乱坠,真是拿棒槌当针认。”我连连叹息,一阵苦笑后,顿时哭笑不得。

回到家,爸问相得怎么样,我说了什么情况。爸说:“就是见了女孩,也不一定看得上你。你就不能干一件像样的,漂亮事儿。”是的,这么多年我没有干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在爸妈的眼里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一年一年打工存不下来钱,还连个对象都谈不成,我在父母的心底该是多么纠结的一片心碎。

爸爸曾经给一些媒人的烟也算没白费,第二天又一个媒人打电话来,让我去隔壁村相一个。也是离婚的,还说人长得还行。

我有了上次的经验,直接买好烟,叫同学开上车去了。到了女孩家门口附近,媒人下车先去她家里看看情况。我和同学在车里等着。一会儿媒人过来说,女孩去村里的理发店烫头发去了,要等等。我和同学坐在车里胡乱的说着。一会两个小孩过来拍车窗玻璃,问我们干嘛?是不是找她姑姑的?我们说是的。其中一个小孩说道:“我姑姑可漂亮了,去烫头发了,奶奶骑车去叫她了,一会儿就来。”不一会儿看到一个女子骑着电瓶车带着一个上年纪的妇女,风风火火的迎面骑来。我们猜想也是她。

这时媒人来了,说回来了可以过去。我先在女方家门口等了一下。看到她家大门墙壁上,订着一个五保户的牌子。进了院子,她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房子,三间瓦房已有些年头。我进屋先和院子里的人客套寒暄问好一番,她妈妈上下打量我一番,让本来脸皮已练出来的我霎时间还是觉得略不自在。媒人说让我俩说说话,她妈表示同意。

我们去了她家的一间新屋子。她问我在哪工作?我说北京。她说做什么?我说在一个公益机构。她说她在苏州吴江上班做房地产销售员,我说之前我也在苏州干过,短期的做过房地产销售员。又随便聊了几句。我说留个电话吧,她说不必了,如果留,我会给媒人的。就这样出了屋,和她的父母打了个招呼,媒人让我先出院。一会儿媒人出来了说:“这姑娘看不上你,嫌你个子低。”意料之中的事,我没觉得什么。说着那女孩又骑车从我们停车的旁边疾驰而过,我同学说:“就她这风风火火的劲儿,给你你也收拾不住。”我的第二次相亲也就这样自然的夭折掉了。

刚过年不几天我就出来打工了。在家里待着觉得压力挺大的。一个大男人娶不上媳妇,想想真是打脸,这是一件严肃且严重的打脸事情。我还不知羞耻地活着,不知道是时代麻木了还是我自己麻木了。

我们都是在一个叫故乡的地方有一座房子,在流浪的城市租一间小屋,年复一年这样漂泊,走到哪里都没有一个家。我们是工人,可工人体育场,工人文化宫,工人俱乐部都不是工人的身体或精神的栖息地,我们只是在车间在工地在劳动的一线现场,没完没了地劳作。可一年一年在外面漂泊终究也不是办法,苍老的身体敌不过世俗的流言蜚语。

昨晚打电话回家,爸爸说“要么我去山东跟人家装电暖器,要么让恁妈去广东酒店涮盘子,出去一个打工。”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妈腰还总是疼,跑到广东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太辛苦了。”妈妈接过电话说:“恁爸也是想钱,干一个得一个,干俩得俩,要不然你结婚需要那么多钱,怎么办呢?你跟女孩聊天上类热点儿(主动点)。你看人家都谈几个,你这咋一个也谈不住呢?”

作者简介:胡小海, 1987年出生,来自庄子故里——河南商丘。在珠三角长三角及京津冀等地打工十五余年,现为北京工友之家同心互惠公益店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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