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空间｜全球反性骚扰创意发声
美剧《六尺之下》曾描绘这样一个场景：女孩在夜里街头独行，听到背后一堆男生喧哗着揶揄和言语骚扰，她惊恐地快步前行，嘲弄依旧跟着。当她跨上马路的那一刻，她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她震惊地转过身，发现那群男生当中有一位是自己的好朋友。顿时石化的她随即被疾行的车辆碾过。在女孩的葬礼上，那位好朋友说：“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开朗最无忧的人，似乎从来没有阴影，然而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种恐惧和忧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而那一种恐惧和忧虑，也是我在很多女孩的眼中、身体上甚至背影中看到过的时常出现的表达。在走夜路时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总会冒出来、时常设想着遇到危险的处理方法，在白日也和陌生人维持着安全的距离，在被触碰时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骚扰，在被骚扰时可能有的惊慌失措、怒不可遏或孤立无援......这些处境成为很多女性生活的常态。
事实上，在全球各地，性骚扰都是极其普遍而非常严重的存在。根据致力于消除公共空间性骚扰的公益组织Stop Street Harassment（停止街头骚扰）提供的数据显示，2016年 ActionAid 进行了一项街头性骚扰的调查，居住在城市的女性，在印度有79%、泰国有86%、巴西有89%的女性遭遇过各种形式的骚扰和暴力。在Stop Street Harassment组织的201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65％的美国女性遭遇过街头的各种形式的性骚扰。E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Coalition（终止针对女性暴力联盟）在2016年的调查显示，英国64%的各年龄层女性在公共场所经历过不受欢迎的性骚扰。
但是与此相随的，也是各国的女权主义者针对这个问题设计的各种倡议和努力，其中许多不乏创意，目的是为了让有类似遭遇的女性发声、让有需要的女性得到帮助、让性骚扰走到公众讨论层面和政策改变层面。
比如埃及成立于2010年Harassment Map （骚扰地图），当有人目睹或者遭遇性骚扰或性别暴力事情，可以把在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分享到“骚扰地图”上面。经过举报的地图上会出现一些红点记录着多少起事件发生，以什么形式发生，发生频繁的地点会出现面积更大的红点。举报之后用户会收到如何获取免费的法律救济和心理咨询途径的信息。
从2016年起，一位叫Sophie Sandberg的女权主义者向纽约网友征集自己被性骚扰的经历，并且把确定的地点和骚扰者当时说的话告诉她。随即，她就会去到那个地点，用粉笔将当时性骚扰的话写在地上，而她会拍照上传到Instagram账号catcallsofnyc上面。如今这个Ins已经有几百个故事，都是很多女性出行时的日常经历。“今天我急着赶车，一个男人比划着自己的胯部开始对着我大叫’宝贝，来啊，上车啊’，我没有回应，他就开始大喊，’好啊，你就这样无视我是吧。我知道你这种女人是啥样的，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你不是。你以为自己很好看，其实你不是！’”类似这样的故事不停在被分享，也不停醒目地在纽约街头出现，“我希望这样的形式可以引起更多公众的关注，彩色的粉笔写出的东西很能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它们会强迫那些从未经历过这些人也会多看几眼。另外我也希望更多故事被听到，下一次如果有人看到，Ta们也许愿意站出来制止。”Sandberg这样表示。
另一个叫Noa Jansma的荷兰学生设置了一个名为dearcatcallers的Instagram，时不时和在公共空间里面性骚扰她的人拍一张自拍发出来，大多数骚扰者都开心地合照，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者别人在做什么。与此同时受到冒犯的Jansma在同一张照片当中可没有那么开心。“骚扰别人不是一种对别人外貌什么的赞美，女人不应该被物化”，她一个月就拍了30张照片，而现实中发生的情况，更加普遍。
网上还有许多翔实记录女人在街上走10个小时会经历什么的纪录，以及霸气回应的视频等等，穷尽各种形式、数量众多。这些行动一方面是实在受性骚扰之烦的女性需要一个反击和发声的出口，另一方面是呼吁大家停止将性骚扰平常化或者藏着掖着，希望真的可以有某种改变发生。
很多国家的地区的公共管理部门是意识到性骚扰的存在的，它们会与NGO合作，或者自助采取行动。像纽约、华盛顿、洛杉矶、伦敦等的公安部门和交通运输管理部门都曾推出长期的针对性骚扰的专项行动。 2014年纽约市大都市交通局在自己的网站上面上线了一个新功能：一个可以让遭受性骚扰的人或是围观乘客匿名举报性骚扰事件、照片证据的投诉工具，并可以听取安全小贴士。
从2015年起，洛杉矶交通局就通过在2200辆巴士和400辆火车上发布广告和发送宣传册的方式，鼓励在公共交通上被性骚扰的人站出来举报这些行为和施害者给当地警方。而2017年，洛杉矶交通局又开通了24小时7天在线的热线来鼓励乘客积极举报。
2014年，华盛顿大都市区运输局每一个一线的地铁雇员都参加过了反性骚扰的培训。该行动一直持续到现在，并且伴随着反对性骚扰的广告宣传。伦敦的交通部门和Everyday Sexism Project（每日性别歧视）合作在Twitter上发起了意识提升行动。开通了举报热线，并发起专门行动惩治性骚扰者。
那么在中国，我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状况，而我们又做了什么呢？
作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性骚扰在中国也不例外。 中国社会科学院曾经在2013年以非随机抽样的方式进行调查，超过70%的被访者曾在公共场所被陌生的异性触摸。而2015年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对1899人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53.4%的受访者曾在公交车或地铁上遭遇性骚扰，51.7%的受访者遭遇性骚扰时未得到他人帮助。笔者本人也曾在2017年做过一份深圳的性骚扰情况的调查问卷，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就有42％的女性遭遇过性骚扰。
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况，中国的女权主义者一直想要在公众讨论层面、政策层面让情况有所改善。她们每年都致信给全国和地方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要求建立公共交通的反性骚扰机制，将提案提上两会。也曾多次向政府的相关部门如交通运输部门、公安部门、妇联、地铁公交公司等发出要约，要求一起来聊聊怎么处理公共空间存在的性骚扰问题。除此之外，女权主义者们也期望可以让防治性骚扰的声音、文字和画面，进入到公共空间里去，想破除公共场所内只有性骚扰的行为却没有反性骚扰的声音，希望给予更多女性以支持、给骚扰者以震慑，也希望可以破除因为对性的污名和羞耻而将重要的问题遮遮掩掩。
倡议政府部门可以做反性骚扰的宣传一直在进行，然而进展缓慢无期。于是2016年，我和一些女权行动者决定用当时流行的众筹形式，筹钱四万，来买一块广告牌。希望可以通过这样强势进入主流视野当中，也改变现在什么都没有的空白局面。筹钱的过程意外顺利，在一千两百多人的努力下，一个多月便筹得了四万整，大家决定在广州的客村地铁站，买一块一个月的大广告牌，在那里，将出现中国第一支反性骚扰的广告。
然而，在接洽了广告代理公司，通过广告商与广州地铁集团的广告审核的部门的一年拉锯战，才发现了在中国填写这一空白的难度。
众筹以后，在义务劳动的设计师的精心设计之下，我们很快给广告公司交付了第一稿。这一稿的画面里，呈现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抓住一只黑色的手的手腕，表现女性阻止骚扰者的情形，周围则环绕着一圈字幕，“住手！”，“住手！”，“住手！”。而旁边则是巨大的通过向公众征集投票产生的广告语：“诱惑非借口，停止咸猪手。”下面几列小字，说明了什么情况是性骚扰，遭遇性骚扰之时，旁人可以怎么做、当事人可以怎么做、找谁求助。提供了完整的信息，第一版送审最终却被打回，理由是，“怕引起市民恐慌”。
随即广告公司为了让广告过审，未经同意，自行做了修改。于是性骚扰的内容全然消失，只剩下“文明出行”这样的空洞标语和无意义的拳头。而在文明出行的标语布满地铁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徒增另一句口号。
于是为了折衷，各位组织者决定至少图像和文字可以保留其中一项，而“性骚扰”三个字，一定要坚持放在广告中，修改了几版图片，期望至少有一个版本可以通过。
当然，组织者认为的妥协在审核部门眼中并不存在什么差别，第三稿同样被退回，除了认为内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以外，增加的新的理由是“不能出现拳头”、“不能出现人的身体部位”。再次被拒的组织者别无他法，于是联系了设计师设计了第四个版本，即不出现人的身体部位，改成动物的身体部位的版本。但是也期待可以通过这种可爱化的动物形象，减少反性骚扰信息本身带来的冲击性。为了增加商业宣传的色彩，也增添了一个妇女支持热线的电话号码，想作为一个推广热线的形式来商业推销。时值2017年初，广告公司表达这一时期的广告审核会相对宽松，组织者又重新燃起了期望。
然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地铁广告审核部门给了最后的回复：此广告为公益广告，而公益广告只能由政府部门发布，其他的个人与组织不能发布公益广告。依然不愿意放弃，于是广告商找到广州的文化局和相关妇女协会，希望可以在广告上名义性质地出现部门名字，然而也遭到了拒绝。而此刻，距离发布众筹做出购买反性骚扰广告的2016年3月，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一年的跟进都指向了广告发布的不可能性，拾起沮丧，女权行动者们又想出了剩下的方法：当没有公共空间给反性骚扰发声，当媒介的渠道关闭，只能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进入到公共空间，才能实现发声。于是2017年5月，我发起了“人肉广告牌”的活动，同时邀请了各地二十多个城市的网友共同参与。
活动在进行了半个月后因为不可抗力结束。然而，在活动结束的一个月内，在上海地铁10号线某新闻广告中竟然出现了反性骚扰的内容。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停止，在八月份的北京地铁上，赫然出现一整排反性骚扰广告，是由北京妇联发布的。
而成都的地铁部门也很快发布了禁止咸猪手的广告。
而腾讯王者荣耀游戏的广告中，反性骚扰也露了个脸。
在广州未曾出现的中国第一支反性骚扰广告，最终在全国各地开花。虽然在公共空间的反性骚扰进程当中，这还是迈出去的第一步，未来有很长的路来走，但是这一步意味着公共空间反性骚扰已经从暗地里、遮掩中慢慢走出来，而伴随着如高校、职场反性骚扰运动的展开，也成为不能忽视的问题和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一切都将带往更具创意的行动、更大的声音和更多的改变，直到有一天女性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行走，没有恐惧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