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余秀华首发散文集《无端欢喜》:生活没有教会我顺从

澎湃新闻记者 陈卓
2018-07-11 12:01
来源:澎湃新闻

3年后,那个喊着“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女诗人余秀华又一次密集出现在人们视野,携着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无端欢喜》。

和之前两本诗集由编辑或系推荐语取名不同,这次散文集的名字是她自己的意思,“无端欢喜就是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高兴,快乐就叫欢喜,但是欢喜是高于快乐的。”

7月8日,余秀华在苏州西西弗书店参加新书分享会。西西弗书店供图

穿着花裙,梳着俏皮马尾,戴着标志性的眼镜,6月份在北京忙完一拨宣传活动,7月8日,赶往一场音乐会的空挡,余秀华在苏州一家酒店接受了媒体采访,她笑呵呵地向记者打招呼,也许是此行见到了故人,余秀华状态挺好,不见疲态。

自从成名后,余秀华称自己开始进入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起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尽管采访中对于回答这类问题有些排斥,但余秀华在这本书里倒是说的坦白敞亮——“看起来,人似乎被这样的日子给撕裂了,”但她的态度是“只要不是刻意曝光,时时而为,不一定就是坏事。”

《摇摇晃晃的人间》里有一幕,余秀华在参加完一次交流活动后,累的在沙发上躺下,却又睡不着,那是她刚刚成名不久。“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活动怎么会那么多”,现在余秀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态,“没有那么累了,有人叫我,我会尽量去,来者不拒。”

三年来,诗歌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跑,用她的话说,每次外出,就是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人的日子到许多人共同组织的虚幻。虽然这种“虚幻”常常让她疑惑,但她却并不反抗,“我不能不在生活允许我嬉戏的时候浪费这样的机会,生活没有教会我顺从,但是我知道要顺其自然。”

面对一次又一次被问及“为什么写作,写作于你是否是一种自我救赎”,余秀华一贯的态度是云淡风轻式自嘲。但在这本“人和情都是最真实的文字里”,余秀华坦言,她不喜欢的一种说法是“用生命写作”,她认为“生活永远是根本,而写作是一种天性,哪怕要饭,也未必能舍弃”。

她举了个例子,那时候在温州打工,没有电脑,没有桌子,她是趴在床上写了半个本子,“这与所谓的坚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喜欢,骨子里的喜欢。”

7月8日,余秀华在苏州西西弗书店参加新书分享会。西西弗书店供图

成名的困惑也一直如影随形,“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突然撞进人们的视野,为什么被许多人接纳和认识,为什么人生的聚光灯会一下子打在我这连配角都不是的人身上,我何德何能?”

在这本散文集的其中一篇《馈赠》的结尾,余秀华给出答案,“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吸引别人,当然是他内部的气质外溢而出,这是独特的,外部的世界具有太多的共性,所以就失去了吸引……”余秀华说,她不过是在“独善其身”,“我从来不指望吸引别人,我得吸引我自己,让我对自己有了热爱,才能完成以后一个个孤单而漫长的日子。我的这个心愿,是对自己最好的馈赠。”

2015年到2018年,三年里太多事情正在发生,已经发生,婚离了,家搬了,余秀华似乎有些变了,也似乎什么也没变。

她依然率直自我,在被问到过去一段时间也许问了无数次的问题时,她回答直接,甚至像是在“怼”。有记者问“写诗和写散文有什么不一样?”她回答“一个字多,一个字少”。“那成名之后,生活有什么变化?”“你们为什么老是想问这种问题,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出版社的编辑在一旁悄悄提醒她,但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只听余秀华说,“那你来回答,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对于这类提问,余秀华在这本书里有谈到,“一直有人问,你现在成名了,生活有什么改变?天,让我怎么回答?”余秀华说,“生活是什么,是一个接一个的细节,我参加的那些活动、节目,怎么能叫‘生活’?我虽然不会对这些美意警惕,但是的确无理由欣喜若狂。”

人们认识余秀华,多从那篇惊世骇俗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句,或许只是标题开始,加上后面陆续发表的一些诗歌和访谈,习惯了她狡黠大胆、爱打情骂俏的一面,可事实上,农民出身的她,善良和朴实的底色从未变过。

她曾对记者直言“接受采访,是在配合你们的工作”,可是当记者回过头来问她,你有没有什么需要配合的,余秀华反倒有些腼腆地笑,“我没有什么要配合的,如果是我的杨编辑(散文集编辑),她肯定会说,你要多配合我,多宣传下书。”

余秀华喜欢吃酸,觉得饭店里免费提供的蜂蜜柠檬水好喝,她会大声向服务员夸奖它;吃饭时,她的编辑特意把酸菜鱼往余秀华那儿移,但在过后说笑的间隙,余秀华又悄悄的把它推回中间。

新书上市时,她在朋友圈里说,无端欢喜,如同无端泪涌。

欢喜也许多是无端,但有一点欢喜却实实在在有因——离婚。她对澎湃新闻记者说,“幸福”这个之前认为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现在觉得也能算作(接受),“这三年的单身时光真是幸福的要死”。

有时候,她会想想,觉得这二十年的时光是浪费了,“很多在年轻做的事情,年纪大了做不了,感觉生命没来过”,时间给她最大的局限和困顿是,“爱上他的时候,已经是中年了”,可若真要让她回到19岁还没结婚那会,她对自己且要如何没有信心,岁月于她,是不断加固的自我认知——我是个孤独体质,不适合婚姻,性格、处事方式等都不适合。

可转念一想,“命运还是公平的,这段婚姻给我留了个儿子”,提到儿子,余秀华原本嬉笑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她说儿子很害羞,你去家里找他,找不到的,他会躲起来。现在儿子大学毕业了,在武汉工作,她当然也不会忘记拿他打趣,“你们怎么都问我儿子,我要把儿子全部介绍给你们。”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刚步入四十岁的她已经与自己和解了呢?“怎么和解,反正就是接受,如果不追求所谓的爱情,所有都是和解的,如果追求爱情,这永远是个障碍。”

爱情与婚姻是余秀华一贯的主题,就连如何看待生死,也有余秀华式的味道。

她说,活是这个世界上最宽泛的东西,我们所谓的意义和价值充其量就是一条直线,把另外的风景都弃置一边了,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

她引用史铁生那句“不要急,死亡一直等着你”,然后说,“好像死亡是一个非常讨厌的结婚对象,那么好吧,既然必须和这个无聊的家伙结婚,我一定要把我的忠贞,我的热情和我的好奇心,我的爱浪费在这个世界上,留一副空壳给它。”

2017年春节,余秀华的家从原来的田园村落,搬到了旁边统一安置的现代小区,“都能见到农田,原来是推开门才能看到,现在是要走出去了”,接受采访时,余秀华说“这两个家都挺好”,可是在文字里,她表露出了对于这种变化的“无能为力”和怀疑。

最直观的是,找不到春天了。以往乡村里有规律的季节变换不会让人感到迷失,可住在的新房子里,“家周围没有了柳树,没有了桃树,甚至没有了野草,我不知道春天能够从哪个方向我靠近。”

这段对家乡对村庄的描述也许是在整部散文集里为数不多的没有谈“小情小爱”的地方。

成名以后,余秀华出版了3本诗集,遭到不少质疑,其中一种声音认为,余秀华不考虑人类的命运,祖国的未来等宏大命题。对于这些,余秀华说她不寻求他人的理解,也没有必要,她曾在朋友圈里写到,“误解是天然的,误解是人间必要的缝隙”、“我们需要烟雾,需要误解来掩盖心灵的深邃,如果被喜欢的人误解或者不解,我是很愉快的。”

《无端欢喜》

【专访】

澎湃新闻:现在诗歌之于你还是拐杖吗?

余秀华:还是拐杖,没有变,你走路永远摇晃,你其实永远需要一个拐杖,他是你融到地下的一根拐杖,也是你到天上去的一根拐杖。

澎湃新闻:平时不写诗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喜欢谁的歌或者词吗?

余秀华:看手机,看淘宝,听歌听的少,我喜欢方文山给周杰伦写的词,中国风的,比如菊花台,青花瓷,红尘客栈,还有罗大佑和李宗盛,但李宗盛现在出的歌有些雷同。

澎湃新闻:更多的人通过书理解你了?

余秀华:我觉得没有必要得到很多人的理解,那有什么意义呢,每个人生活轨迹不一样,我的书你能够喜欢,是我的福气,当然我觉得也是他的福气,这是一种共鸣,对双方都有好处,当然并不一定要那么近,理解我的诗就是理解我自己,因为文字的人和情才是真实的,说的讲的身体力行未必是真实的。

澎湃新闻:但因为写作,交到了一些朋友?

余秀华:认识了很多相处很愉快的人,也不能说聊得来,写作的人在一起很少聊写作,在一起喝酒,聊其他的,和别人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跟他们聊天会有很亲近的感觉,当然跟村民也有亲近感,但是我这个不喜欢说话,也不大聊天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情做,他们打麻将,我也打麻将,在旁边看一看。

澎湃新闻:会特别在意某些人的看法吗?

余秀华:我觉得你越在乎的人,他越不在乎你,想想还是算了嘛。

澎湃新闻:有心事会告诉谁吗

余秀华:有时候会,但是你会觉得没必要,但你想告诉的人,他不一定想听,交情和友谊不一定是对称的,你对他用情很重,他未必对你用情很重。

澎湃新闻:现在搬家了,喜欢新环境吗?

余秀华:两个家都挺好,都能见到农田,原来是推开门才能看到,现在是要走出去了。

澎湃新闻:你的读者大多是女性?

余秀华:女性占70%,年龄跨度比较大,学生也蛮多的,特别是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

澎湃新闻:为什么女学生喜欢你的比较多?

余秀华:因为里面讲情感的东西。

澎湃新闻:有人评价你,对于爱情还是少女状态?

余秀华:所谓的少女是永远得不到爱情,都是傻逼,只有成熟女人才行,少女和成熟女人差别可大了,成熟的女人会耍心机,也不叫耍心机,他就知道怎么恰当处理一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智慧,这跟人的性格有关,你会发现,有的人爱情模式,追求一个人和追求十个人的模式是一样的,这还是跟人的性格有关。

澎湃新闻:所以你说你是孤独体质?怎么看待现在社会上很多女性觉得找到配偶很难?是社会问题吗?

余秀华:这不叫社会问题,不结婚又怎么样呢?随着人们生活水平和受教育程度、精神层面的提高,人们对自己的认识会更加充分,很多人是不适合结婚的,像我,性格不太好,也没有耐心去对一个人好,多一点麻烦我就很头疼,不愿意扯那些麻烦的事。

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恰恰不需要交流的就是精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王国,一个人更自在,有时候和朋友在一起,会觉得舒服,但是,你不能天天在一起,会烦的,我就是不嫩忍受大事小事和你待在一起,夫妻的关系受不了。

澎湃新闻:是20多年的婚姻让你有这种感觉吗?如果退回去19岁?

余秀华:如果退回去19岁,对自己没有足够的认识,那我不知道,如果退回去19岁,有现在这种对自己的认识,我想可能也不会结婚,和年纪没有多大的关系,也不是阅历的问题,生活看的是状态不是阅历。

澎湃新闻:那你会从书中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余秀华:我才没那么傻,书里没有答案,靠时间。

澎湃新闻:一些有才华的男性似乎不存在找伴侣的问题?

余秀华:你说的很对,在中国,越优秀的女人,婚姻状况越糟糕,在印象中,男人应该比女人强,应该养家糊口,这是主题的认知,一个女人超过他们太多,他们无法接受,因为觉得无法把握住,反正女人那么多,为什么要找个无法把握的。

而且我觉得男人对在婚姻上对精神内心的要求小于生活功能的追求,这是问题所在,你知道很成功的人,只注重自己的事业去了,不会顾家,这是中国社会的问题,以后会慢慢改,当然和女人真正能形成经济上的观念上的精神上的对等,需要时间。

澎湃新闻:那你可以用优秀形容吗?

余秀华:我还用不上。

澎湃新闻:以前你说,对于突如其来的成名,会有些惶恐,现在还觉得惶恐吗?

余秀华:惶恐的不一定是大事,也可能是小事,更多是生活上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说明惶恐我的是小事,不算困扰,年纪大了,承受能力也要大些。

澎湃新闻:之前你说幸福离你是很远的词,现在经济独立了可以形容自己幸福吗?

余秀华:我是因为离婚,经济独立这个概念没法说,多少钱叫有钱,多少钱叫没钱呢,只要每天的生活能对付过去,不依靠别人就行了。

澎湃新闻:可以说与自己和解了吗?

余秀华:怎么和解,反正就是接受,如果不追求所谓的爱情,所有都是和解的,如果追求爱情,这永远是个障碍。

澎湃新闻:这三年到处跑,对这些采访活动烦吗?做了什么想做的事情,还有哪些是想做的还没做的吗?

余秀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想待在家里,采访对于我没有影响,有时候只是有点身体上的累。

澎湃新闻:在苏州准备待几天?

余秀华:留我玩就玩,不玩明天就回去。

    责任编辑:李克诚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