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寂静中喧响

2018-07-10 11:19
上海

文/陈年喜

吉普车开到赵中国家低矮破败的木屋前,已是上午八点半。这位近几年声名远播的“洞痴”,清瘦得让人担忧。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将他与险恶重重的洞穴世界联系到一起。

贵州省绥阳县双河村大湾组是个小得在地图上可以忽略不计的村庄,如今只剩下十几户人家,零零落落遗落在大山的皱褶里。赵中国就出生并生活在这里。六十一年的人生,像一株狗尾巴草,青黄荣枯,几乎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赵中国住在山上  本文图均为 陈年喜 图(除署名外)

【一】

2018年5月7日,我跟随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拍摄团队前往赵中国家拍摄他的专题片。从双河谷风景区至他所在的村子,不到二十里路程,四驱的吉普车爬行了足足一个小时。

这片大娄山北延最后的余脉,据说海拔1400米,这也是绥阳县境第二高地。新铺的水泥路回肠九曲,多处转弯地方需要打几把回车才可以转过。逼仄倾斜的山坡地白色土豆花正盛开,玉米苗方才盈寸,由于缺雨有些蔫蔫不良。远山苍茫,白雾深处点点如幻的人烟。

贵州五百年里,少战火,也少天灾人患,人无离乱之苦,也就少了竞争与忧患。但这个看似不知有汉的小村庄,也已经很少看得见年轻人的身影了,柴房里的摩托车正锈迹斑驳,遮盖在上面的彩条布被风吹落,油表指针停在零的刻度。牛圈连着居室,这是这里所有人家的建筑格局。两三头精瘦的黄牛,是每家最大的家当。

一生未娶的赵中国没有自己的房子,他现在居住的是他大哥家的一间闲屋,大哥的两个女儿嫁到了山下,屋子正好空置出来。赵中国的大哥说,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采访,弟弟都忙不过来了。那口气,含着怨气也含着不屑。

赵中国的家

黔北空气潮湿,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盛产辣椒和白酒的原因。屋子实在太小,拍摄活动完全要在室外展开。屋内霉味浓烈,有些黑。一张当门的单人床占去了三分之一空间,地上堆着各个时期的杂志报纸,外文书刊部分,是这些年里来自世界各国的洞穴专家们带来的世界洞穴资料。我翻了翻,《人民日报》有1985年的版本。岁月如烟,世事易改,那些风云以文字的形式定格在了这里。

【二】

1986年,赵中国的人生发生了一个转向,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常生活转向了对地下洞穴世界的探问寻觅。契机是这一年他参观了重庆的渣滓洞。

作为臭名昭著的监狱,渣滓洞成为人们一探历史究竟的世界,经常人山人海。赵中国发现,渣滓洞无论是规模还是地质的丰富性,比于自己家门口的双河洞都不能同日而语,那时候,双河洞尚藏于深山,几无人知。他觉得,家门口自己从小钻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洞穴,哪怕是能向人们展示出百分之一,也足够让世界震惊了。他很为家门口的洞穴们不服气。

契机之二是,这一年赵中国被从村中学民办地理教师的位置上拿了下来,这位七十年代高中毕业,有着山西函授大学地理专业文凭的年轻人,从此失业了。

赵中国

绥阳县温泉镇双河村正好处在北纬30℃线上,在这个纬度线上,有数不尽的地质奇迹和地理物候未解之谜。双河谷这片典型的喀斯特地理世界,无论是碳酸盐岩的纵度和横度,都具备了产生巨大地下洞穴空间的条件。从双河谷到达大湾村的路旁,我看见多处地方冉冉升腾着白气,那里,连通着遥不可知的地下世界。

赵中国探测的第一个洞穴叫什么,具体地点在哪里,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他至今不忘的是1988年秋天的一幕。

那是个阴雨天。大山映掩,加上云雾萦绕,能见度十分有限。虽然他没有受过专业的洞穴探测训练,多年的摸索加上大山里从小生活的体格和经验,可谓得心应手,处险有方了。山皇洞所处地海拔很高,几乎是一处无人涉足的地方。赵中国打着四节电池的长筒手电——那时候似乎还没有蓄电的电灯,他一步步往洞穴深处摸索,洞口上方垂下的水帘把洞口与外界隔开,使洞穴成为一处绝境。赵中国喜欢这样的绝境,它对他充溢着召唤的力量。对那些浅短方便的洞穴他已少有兴致了。

洞穴是一个自成体系完全独立的世界,它是大自然的另一页绝笔书写。而对于有些人,它们是另类的繁华。比如徐霞客,比如郦道元们。赵中国趟过了多道暗河,翻过了多处断壁,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进入山皇洞的人,在好几个地方,他发现了依然完好的硝池,祖先们在这里早已开始了熬硝活动。石笋、鹅管,被烟火熏得乌黑脏污。他有些心疼。洞穴的形成,大多是由长期的地下河冲刷和岩石垮塌所致,而石笋、鹅管的形成甚至需要亿年的时间。赵中国发现,由于长久流水的作用,有些岩壁细腻如同人的皮肤,因石质变化而色彩斑斓。宽处若厅堂,窄处仅容身。他在通过一处斜坡时,斜坡陡峭又湿滑,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手电重重摔下了洞汊。手电不知落在了哪里,它的亮光消失了。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赵中国觉得自己再不可能活着出去了,最后,他还是终于摸到了洞口。洞口上的水帘垂挂下来,在阳光里,像一串串银珠,白得耀眼。

这一次,赵中国失掉了两根手指,眼眶受伤视力久久难以恢复。在家里,整整躺了一个月。

【三】

1990年3月,南国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北国正是荒烟曼草山瘦水冷,而双河谷早已桃花遍开,红肥绿瘦了。

双河谷来了一大批客人,他们乘着拖拉机、三轮车而来。那时候还没有温双公路,只有一条勉强可通农用车的泥土村道。这群人来自遥远的异国——法日的联合洞穴科考队。春色毕竟关不住,双河洞的声名已经墙外香了。

赵中国做了科考团队的向导。这是他第一次做洞穴科考活动的向导,此后以至今天,他和他的手绘洞穴分布结构图再未消歇。在双河洞前后十九次中外联合科考活动中,每次都留下过他的身影。

日本队里有两位姑娘,其中一位叫佳纯。

专家团队的专业设备让赵中国惊奇不已,比于自己寒碜的麻绳、手电、黄胶鞋,真可谓天壤之别呀!这些队员们全副武装,英武又神气。

佳纯是位细心善良的姑娘。专家团队员们叽里呱啦的外语赵中国一句也听不懂,好在有佳纯做翻译。她是整个外国队员里唯一懂中文的人。

双河谷沟大山险,洞林丛生,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这群人信心满满又无从下手。赵中国的双脚和手绘地图,为他们打开了地下大门。他的手绘图卷中的一张,后来被法国洞穴探险家协会永久收藏。法国洞穴协会会长让·波塔西说,这是世界洞穴发现资料史上最珍贵的瑰宝。

法国探险家向赵中国展示洞穴照片  贵阳网 资料图

这一次的探测,专家们把工作重点放在了石膏洞。这是一个巨大复杂的洞穴,盛产石膏和硝。村里人祖祖辈辈的开釆,洞穴生态已千疮百孔。

作为唯一的当地向导,赵中国每天的任务可谓巨大。那一年,他三十三岁,周身充满了活力。专业团队的专业方式和敬业精神,彻底打碎了他对洞穴探测的蒙昧认识。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洞穴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向着生命深处的追问。如果说此前的赵中国对于洞穴的探测还只是探奇、发现的兴奋,此后,则增添了对地质世界和探索事业的无限敬畏。

这样的洞口,只有在赵中国的带领下才能很快找到。  贵阳网 资料图

他特别愿意和佳纯分在一个组,每次,都抢着替她背着设备。佳纯与她的压缩饼干一样,美好又甘甜。晚上回来,佳纯总会为他打来一盆洗脚水。水的温度冷热恰到好处。

这次探测科考把双河洞长度推进到了十八公里,团队们做了大量的图绘和数据。走的时候,佳纯把自己的设备送给了赵中国,留下了联系方式。鼓励他继续把双河洞系探索下去,当再见面时,希望看到洞穴更多的发现。他含泪把佳纯送到了绥阳客车站。

两年后,佳纯在北海道死于一场车祸。赵中国一生未娶,他的一位邻居说,这有佳纯的原因在里面。赵中国由此把半生更加笃定的交给了洞穴世界,是为了给佳纯一个交待。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最右是赵中国,左为赵中国弟弟,后面是他大哥,中间是邻居。

【四】

金钟山是大娄山一条重要支脉。金钟寺据说建于北魏,同有关金钟山的无数离奇传说一样,大概也是传说之一。金钟山的北面是正安县,盛产高山白茶。如今,品质上好的白茶卖到了四千元每斤。

赵中国告诉我,双河洞系的大部分洞口都分布在金钟山上,到目前为止,他已发现了两百多个洞口,因为交通、海拔条件因素的限制,都没有获得勘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标示在地图上,供后来人探索开发。他说。

他私下里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有一回,他一个人去找洞。此前听一位放牛的老头说,有一个洞,谁也不知道深浅,谁也不敢进去。放牛人说的洞口就在金钟山半腰,其实距赵中国家并不算太远。具体的说,大湾村也在金钟山的半腰,差不多同一海拔高度。

在靠近洞口时,赵中国发现了一条蛇。那是一条从未见过的大蛇。这个洞是属于它的。

大山里朝汐暮露,一年四季,差不多有三个季节有蛇出没,在几十年的山里生活中,赵中国不知见过多少蛇了。他早已见惯不怪。但这一次,他被镇住了。赵中国比划着说,足有两米长,大碗粗。这是一条蟒蛇,身上的鳞片闪着金光。赵中国说,它好像刚刚睡了一觉,刚刚醒来,精神很足,看人的眼光异常有神。赵中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手里有一把砍柴的砍刀。非常锋利,拳头粗的树条只需一下。赵中国并不想伤害它。他知道蛇并不轻易伤人。

最后,还是赵中国退却了。他想起了常常在洞内发现的兽骨。

赵中国做的手杖,出山用。

在赵中国小屋的门廊下,我俩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听着他讲自已的人蛇遭遇。他悄悄对我说,可不要对外人讲,如果知道了,谁还敢对洞感兴趣?

摄制组留下的桶面,赵中国吃得满头大汗津津有味。汗珠从稀疏的头皮上滚落下来,滴在方便面桶里。我问,你怎么总是一个人探洞,有没有想招个帮手?他说想是想过,需要有人帮忙整理资料,“可我没钱,没人跟我干”。过来收拾桌子的小弟没好气地说,自己饭都吃不上,还想招徒弟,除非这个人也疯了。幸好声低,赵中国没有听见。

那一天走出很远了,赵中国的弟弟又赶上我。他五十多点,满脸不相称的沧桑。他一个人住在老屋,老婆孩子住在县城的新买的房子里。他求我说,你能不能想办法帮下我哥哥,让人帮下他。过几年我们都进城了,他将来老了怎么得了呀!我问,他怎么不自己去找有关部门反映呢?弟弟更生气:他只认得洞,也只有洞认识他。

小路旁的山竹遮天蔽日。一条通往金钟山的简易公路正往山上修建。听赵中国说过,竹林里有一种菌,叫竹荪,每年他都会去拣拾,补贴生活用度。

下山的摩托车一蹦三跳,骑车的人,仿佛焊在车座上一样。他们去山外采购茶米油盐,也采购关于山外世界的消息。

【五】

赵中国的大哥说,弟弟已有二十年时间没有种过地了,他的几分土地早已被荒草掩埋。虽然同院而居,他的生活我们也不很清楚。如果早晨起来发现锁了门,就是他出门了,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也许是去了山里,也许是去了县里图书馆了。馆里,有他想找的东西。他一个人独来独行,就是我们亲兄弟,也很少说话。

在赵中国屋里的一口木箱里,我见到了他手写的一份材料,计有二十页之多。标题是:申报。内容是关于双河洞系统三十年勘测数据心得。其中一节讲的是双河谷的历史典故:“1368年,朱元章(璋)打败元水军,过金钟山时,将大小山头都着上绿装。”作为申报材料,显然极不规范,但也显然并非他的杜撰。

赵中国的日记

在一张手绘地图上,我读到了以下一段文字:“同志们,我赵中国绘的这图纸,虽然不好,各样都是千真万确,这双河洞旅游区之内的山水洞林庙古树,特级树种,特级动物,所有的专家都不知道,这双河洞,真是天生的双河洞,还有二百多个洞口被我发现,十分可惜……这些洞我提前申报了两年,88年省科学院才来了几个专家。”赵中国的弟弟说,三哥多次去县里、省里,也不知道他干什么?

在他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漆彩驳落。赵中国耳聋,邻居说,他每晚都听到很晚,声音很大,害得人无法入睡。

大湾村几乎没有网络信号,几年前国外探洞的朋友送给他一部旧手机,成了摆设。这也是他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子产品。

赵中国每晚听收音机到深夜

赵中国三十年孤独又铿锵的地穴探索生活,已湮灭于岁月风尘,那些洞穴中的日夜,那些风雨路上的点滴,连他自己也难以记忆了,唯有三卷洞穴地质分布结构图和五本日记作为风雨不晦履迹的见证。它们细笔勾画,绵绵密密,宛若每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晨昏。

在赵中国的家里,我有幸见到了这些堪称珍贵的资料。它们被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手绘的双河洞地质分布图共三卷,普通的加厚白纸,近两米见方。细细密密,红蓝园珠笔勾绘。图绘并不专业,缺少了坐标和比例数据。但与我们同行的一位专业人士说,他能把地下的图据如此精确的在一张平面图上标示出来,真是奇迹,要知道,他没有专业的测绘工具,这需要强大的记忆还原能力。我仔细看了图纸,笔划粗细不一,墨迹有深有浅,这显然不是一次成形的。应该是每次有了新内容再添上一笔的结果。我询问了他,果然如此。

日记共五本,皮面黄渍斑驳,非常有年代感。内容颇杂,有读书心得,有时事评论,更多的是每天的生活记录。这是一个生活在个人内心世界的人,这个世界与外部天地分道不僭又有着复杂的深深勾连。

赵中国手绘双河洞地图。

三十年间,赵中国且行且记,这些地图和日记,既是山水地理的履历,也是一个人生命的履历,它们共同提供了一方山水与命运不息的证语。

六十一岁的赵中国耳朵几乎完全失聪,需要用很大的声音和手势来交流。现在,他有一份每月65元的老年最低生活保障金和每月200元的低保。镇里为他修建的两间小屋,在几天前的一场冰雹中,瓦顶被多处击穿。他认为质量太差了,没有安全感,死活不愿搬进去。其实,他是在和干部们赌气。

赵中国的一位邻居说,他并不是一个受干部们待见的人,他似乎从来没有学会和人打交道。几年前,村里修路,其中一节路段被一棵红豆杉树拦住去路,地理条件限制,改线并不容易,村长要把树砍掉,他硬是镇里县里市里层层告状,把村长拉下了马,使这棵红豆杉保留了下来。

两天时间里,摄制组跟随赵中国,用镜头记录下了他这些年的部分行迹。地下河谷、石膏洞、蚂蝗洞、天凰洞……几天后,这些对于无数人来说,那梦一样遥远的秘境,将通过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有线电视平台走进人们的视觉里。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获得任何报偿。饭桌上,一份蛋炒饭他几口就扒拉完了,我们又叫了一份给他。大雨中,一辆吉普车把他从山下送回了家门。这是他得到的唯一一次最高规格的待遇。

赵中国与天安门的PS合影,他从未去过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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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陕西丹凤人,从事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目前在贵州遵义打工。曾在《诗刊》等杂志发表多首诗作,获2016年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

赵中国:贵州绥阳人,年逾六旬,曾任当地中学代课老师。自小与双河洞结缘,且一生痴迷。他走过双河流域近200平方公里的土地,发现了500多个洞口,并亲手绘制洞穴分布图,其中一张图纸,被法国洞穴联盟永久收藏。

绥阳双河洞是世界上最长的白云岩洞穴,也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天青石沉积洞穴。2004年3月,绥阳双河洞地质公园被国土资源部正式批准为中国第三批国家地质公园,2008年3月30日正式开园。(资料据贵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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