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瘾君子的自我救赎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实习生 郭心怡
2018-06-26 10:34
来源:澎湃新闻

56岁的老孟不高、平头、白发。如果不说,没人看得出来他那一嘴的整齐白牙都是假的,也不知道他每天要抽两包烟。

老孟真名孟进生,在内蒙古集宁市长大,是家中老幺,曾由于“窝藏毒贩”沾上毒品,后又以贩养吸,路越走越窄,终因谋财绑架锒铛入狱。毒品不仅侵蚀了他的满嘴牙齿,也导致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2005年11月8日,在临沂人民广场,禁毒志愿者、内蒙古集宁市的孟进生骑着自行车来到这里向市民现身说法宣传禁毒知识。  本文图片均为视觉中国 资料图

老孟不希望同样的剧情再次上演,出狱两年后的2005年,43岁的他转身成为戒毒志愿者,踩着自行车环行全国,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记不清帮助过多少人。每一次陪伴陌生人戒毒时,老孟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在监狱毒瘾发作时,“浑身每一个关节都痛,骨节像要裂开似的,思维一团混乱。”

即便偶尔陷入痛苦的回忆,他还是继续着,想要在60岁之前走遍全国的戒毒所再来一次戒毒宣传。

今年五月,孟进生重新开始了禁毒宣传。受访者供图

【一】

今年清明过后,老孟从老家内蒙古出发来到北京,这一次他想去校园或者强制戒毒所宣传戒毒,他找了几家戒毒所,没有一家愿意接受他。

出门前,他带了借的两万元,走了一个多月,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为难之际,他接到了内蒙古戒毒所的邀请,半个多月里在12家戒毒所进行了宣讲。他又紧接着去了山西、宁夏、甘肃,奔波在禁毒路上。

到6月下旬,老孟已经在甘肃待了十几天,辗转于戒毒所、社区和工厂间宣传戒毒。在这几个月里,老孟发现吸毒越来越低龄化,在内蒙古女子戒毒所里,25岁的女孩从读书时开始吸毒,吸了十几年。

13年前,老孟曾选择骑行宣传禁毒,那时常身处险境,困难重重。

他那年先去了东三省,再沿山东一路南下,按着地图一天走200公里。他身上挂着一道横幅,写着“珍爱生命,远离毒品”,边走边给当地人演讲,摆地摊发宣传资料。

老孟在延吉摆摊时,有人一脚踹倒他,让他赶紧走。在山东宣传,他被城管赶。在福建时,台风刮走了他的自行车,他抱在电线柱上,后来稀里糊涂被一户人家拽回去了。

有人停下来与他合影,有人给他一些路费,还有人陪他一起骑行。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他独自风餐露宿,雨后的早晨醒来看到帐篷里竟有几条小蛇丝丝吐着舌头。他有次留宿海边,不知道落潮涨潮,睡着睡着就被冲到海里去了。

他记得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青海高原上。老孟走到天黑,没看见一个人。他严重缺氧,晕倒在路上,当他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他饿得不行,睁眼扫到公路边上有一个被汽车压扁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一张新疆大饼——馕。“那玩意被压成石头,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了。”

困难时老孟也想过回家,但如果回去或许还会选择毒品。“一个人制定一个方案,没有完成,迟早会被打回去。”

如今再次走上13年前走过的路,老孟这趟坐火车,可以省很多时间,但他感觉要走完全国,还是需要三年。

2006年3月6日,江西赣州市公安局强制戒毒所的学员在认真听孟进生现身说法宣传禁毒。 

【二】

1989年,那时候的老孟在火车站负责上邮政车厢接收邮件,上一天班休息三天。

邮政车厢在每列火车的最后一节。有次火车到站后,老孟发现邮政车厢里躲着两个打扮新潮的男人,手上拿着那个年代稀罕的公文包和大哥大。老孟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从包头来的毒贩,因为害怕出站时被检查,就跟老孟一起混着出去。

还有一次老孟在库房值夜班,远远看到毒贩一下火车就被人追打着朝库房跑来。老孟开门让两人进来,他们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直哆嗦。老孟送他们去医院,其中一人头上缝了30多针。医院要求他们至少住院一个月,但他们坚决不住,强烈要求老孟帮忙找个宾馆住,每天回医院换药。

有一天老孟去宾馆探望,看到他们正在吸食一种粉末状的东西,他问是什么?他们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懂,止疼的。”

好奇的老孟忍不住想去感受他们所说的“飘飘欲仙”。他把白粉放到锡纸上,用火在下面烤,吸冒上来的烟。第一次吸完,老孟感到恶心极了,吐得天翻地覆,站也站不稳。

他们告诉他,量用多了。还没有尝到甜头的老孟又试了一次,就又有了第二、第三次。他们每天在宾馆醒来就抽,抽完了,晕晕乎乎地飘,再躺下继续睡。

一个月后,毒贩离开,老孟开始感到心慌。第二天他就坐立不安,没有食欲,浑身难受。他拼命抽烟,没用。老孟跑到包头找到毒贩,对方说他已经上瘾了。“我说赶紧先给我东西,我都快站不起来了。”

老孟当时一个月工资90多元,身上还有两万的积蓄,但根本不顶用,半年不到他就陷入找钱买毒品的恶性循环。他先向父母骗钱说要盖房子,又问哥哥要钱。妻子对吸毒不了解,为了让老孟不再难受,只好四处借钱。最后毒贩让老孟帮忙收鸦片,以贩养吸。

【三】

老孟在家中排行老末,最受家人宠爱。但用他的话来说, 他也是祸害家人最深的。

1992年,他成瘾的第三年,有天大哥去家里找他,刚好撞见他吸完毒。大哥拉起他,把他带到村子里绑到柱子上。绑到第三天,他口吐白沫,以死央求大哥放开他。大哥不忍心,放了他,他又跑去找毒品。

老孟的大哥是第一批老三届下乡,为人正直,比老孟大12岁,“文革”时父母被隔离,他照顾弟弟。弟弟的事让他感到羞耻。父母每天问他,老三到底在干什么?他只能瞒着。

老孟总对大哥承诺:“你给我钱,我再弄最后一次。”有一回,老孟拿到钱消失了半个月,回家时被大哥堵到。生气的大哥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摔在地上,将他打得鼻青脸肿。一开始老孟没还手,但看到哥哥碰掉了桌上吸食海洛因的物品,他拿起板凳就砸向大哥。大哥哭着走了。

1993年6月,老孟被抓了。

他当时需要两万元买村子里一个老头家的7斤鸦片,苦于没钱。跟朋友吃饭时,他听到隔壁桌一个刚刚结算完工程款的工头手上有十几万元现金,就动了心思。他们绑架了工头的孩子,勒索了两万元。工头报案了。卖鸦片的老头事后逃跑了,鸦片也没了踪影。老孟最终因绑架罪被判刑14年。

大哥送老孟去监狱,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元钱给了他。这成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晚,大哥走回单位门口,突然被院子里驶出的一辆车撞上,人就这么没了。

老孟的父母在受到双重打击后几近崩溃。得知父亲病入膏肓时,老孟想向监狱请假去看父亲,没有获准。他那时在监狱做电工,晚上偷偷将老虎钳带回住处,半夜裹着被子打掉了自己的门牙。他这才被送进医院,这样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老孟看着父亲挂着吊瓶躺在病床上,眼泪倏地落下来,他带着内疚和懊悔跪在父亲床边。“父亲身体孱弱,却用尽力气对我说,’儿子,你今天这样我有责任。’”老孟忍不住泪水盈眶。回到监狱后的第三天,父亲的死讯传来。一年后,母亲也去世了。

怀着负罪感,老孟在监狱不和人说话,拼命干活惩罚自己。最绝望的时候,他拿着扳手爬上高压线想自杀,结果被电弧击伤没死成,反倒造成监狱电路短路,停电后一片漆黑。

“后来终于想明白,既然没死成,就要解开心结,把这痛苦的一页永远翻过去。”

就在老孟出狱的前两年,妻子去监狱哭着向他提出离婚。老孟不明白为何妻子等了8年,却在自己即将出狱时选择离婚。

他入狱后,妻子每周都去探望。老孟最初劝她不要等自己,妻子却坚定地说一定会带着孩子等他回家。

他最终签字同意离婚,他希望她能过得好。

后因老孟在监狱表现良好,老孟获得减刑,于2003年10月刑满释放。

2006年4月12日上午,单车骑万里的内蒙古集宁市禁毒志愿者孟进生风尘仆仆来到厦门。

【四】

刑满释放的那天,大黑门一关,老孟穿着一身旧衣服和一双板鞋,拿着从监狱领到的23元工钱,独自沿着公路走,一片茫然。十年之间,外面的世界变化巨大,老孟不会用公用电话,无法与家人联系。

监狱离车站有几十公里,他走了一天饿了,就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碗面,两屉小笼包,两瓶啤酒和一包烟。老孟吃完本能地往单位的方向走,刚好二哥下班,二哥看到他,吓了一跳。

老孟出狱后去父母坟头祭拜,回首被自己弄得四分五裂的家,他想帮助别的家庭,“我报着赎罪的心态。”

他做起了小生意,过去的毒友知道他回来了,都来找他。他们把毒品往那一放,就蹲在那“弄”(毒品)了。老孟看到放在桌上的毒品时,一瞬间心慌不已,感觉特别想要去“弄”。老孟不敢去想,他转身进卫生间冲凉水,情绪才冷静下来。“这种事情实在太恐怖。我真的没想到都十年没碰了还有生理反应。”

老孟出来后告诉毒友们不要在他面前“弄”了。他也劝他们不要吸毒,但毒友说:“啥呀老大,你判刑了现在这样说,没判刑你能戒得了吗?”

戒毒患者在“面壁思过”。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为了向毒友证明毒是可以戒的,他说自己绝不复吸。2005年,老孟选择远离毒友,走上骑行戒毒之路。

离开之前,老孟请求前妻让他见了12年未见的女儿。

他一直深感“亏欠女儿一辈子,没法还”。女儿刚学会走路时,妻子在洗衣服,让老孟照顾女儿,老孟毒吸得迷迷糊糊的,没顾上照看,女儿坐进一盆刚烧开的水里,造成三度烫伤。

老孟入狱时六七岁的女儿也去了。一个月没见到爸爸的她拉着老孟的脚镣说,爸爸,咱回家。一家人都哭了。后来老孟再也不让她到监狱来。

女儿在成长过程中也因父亲入狱而受到指点,她不得不多次转学。

12年后的女儿已经长大,与父亲疏离。他们一起住了一晚,女儿不赞同老孟去全国骑行,“难道你想到满世界去嚷嚷你吸过毒啊。”

老孟没有听女儿的,他坚持“要把自己赤裸裸地抛给社会”,“我怎么走上这条路,怎么犯的罪,怎么把家破坏了?因为我选择了错误的一步,毒品。”出发时,他身上揣着出狱后打零工赚的3000元,但钱很快用完。于是他又回到老家卖了房子,拿着3万元重新上路。

【五】

2005年至2008年间,老孟的骑行事迹常被媒体报道,很多人开始向他寻求帮助。

2008年,一个女护士向他求救,老孟找到她时,她趴在屋里不省人事。“三天水米没进,海洛因一大堆,醒过来就抽。”老孟把她带离老家,在成都开了一间房,陪她同吃同住了七天,帮她完成了生理脱瘾。他说,“戒毒是戒不死人的,主要还是心魔。”

图为医生为一名戒毒患者进行针灸治疗。视觉中国 资料图

电视台报道了这个过程后,“哗啦啦”更多人来找老孟。每接收一个戒毒者,老孟会先了解他吸毒的过程和戒毒的动机,让他产生主动戒毒的想法。

接触得多了,老孟通过眼神就能看出对方的状态。“刚吸过毒的,说话海阔天空,对答如流,几小时后蔫了,脸色发青,再待一会,眼泪也出来了。”

2009年,老孟在福建省福清市开办了戒毒家园。当时在福清的吸毒人员比较多,当地政府也支持。他租了6个房间,住了十几个人。但戒毒家园最终由于租房、生活、购买药物等支出太大难以为继。

2009年底,老孟在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做志愿者,每月有3000多元的工资。

雨心曾在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负责心理工作,他对老孟的第一印象是,“一小老头,骑自行车走遍全中国,很厉害。”

一开始,这里的工作人员多对老孟持怀疑态度。“他们都是警察,而一些社会志愿者蹲过大狱,会存在一些疑虑。”雨心说。

2012年,25岁的刘阳(化名)被家人送到老孟手上。刘阳20岁出头时,母亲因心脏病猝死,她受不了打击,整天唱K,期间接触到毒品,很快成瘾。

见到老孟时,刘阳觉得很亲切。当时康复中心有两层楼,20多个房间。老孟也住在里面。他亲自陪伴学生,照顾他们衣食住行。很多吸毒人员慕名而来。刘阳说:“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比一般老师都高。”

“我们很难做到跟他们同吃同住,完全不设防地交流。我们就是工作,人情也要确保安全,因为这要承担责任。”雨心坦承。

老孟会观察学生,会跟他们聊天。由于有共同的吸毒经历,学生也不排斥老孟。

刘阳有时请假,中心的老师直接拒绝。但老孟会问她出去做什么,几点能回来。刘阳第一次复吸时对着老孟哭了半天,满是愧疚。老孟仍旧鼓励她。

如今,刘阳已经三年没有复吸,在老孟的介绍下她结了婚。她喜欢喊老孟“孟叔”。“他是亲人、恩人。如果有一天,他生病我一定会养他。”

2006年4月12日上午,禁毒志愿者孟进生来到厦门市公安局强制戒毒所,用吸贩毒的亲身经历,向戒毒人员痛斥毒品的危害,开展“珍爱生命、远离毒品”的禁毒宣传活动。

【六】

戒不了的还是大多数。

住在酒店时,有的人一难受,“咚咚咚,半夜跑回家吸完毒,迷迷糊糊又来了。”有的人信誓旦旦找来说想戒,但过了几个小时就待不住了。有的人回家后复吸了,老孟打电话过去,对方却撒谎,他会直截了当:“你有什么回避的,我来就是接你,重新来嘛!”

老孟记得因吸毒而死亡的有六七个。

一个重庆的大学生跟着老孟来到了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戒了一年多,一直比较顺利。有一天他请假出去买了毒品,急匆匆地在地铁卫生间注射时死了。老孟知道后很心痛。

在此之前,老孟曾遇到过一个吸毒女孩在查出患有艾滋病后,决定去做“小姐”报复男人。老孟试图制止,一段时间后却得知她在家注射毒品去世了。

老孟现在最多带两三个学生。雨心认为他的方法对于个人来说有用,但力量有限。

老孟现在会去了解对方有哪些亲人朋友可以沟通,最后建议他们去哪个亲戚朋友家住一段时间,有时也推荐一些公益机构或心理医生。他不会每天联系学生,但会冷不丁地出现,跟对方生活三天,观察他有没有撒谎。

雨心认为老孟比较偏执。“人没法走出自己的经历,他现在就是受之前生活的影响。”

他在帮助别人戒毒时经常上当受骗,但他也不放弃。老孟有时起床,发现原本工工整整放在那的钱包没了。老孟被骗了一次,还会相信第二次。刘阳说,一个吸毒的小偷找老孟借了好几次钱都没有还,最后回来对着他痛哭流涕,“孟叔也不生气”。

【七】

今年清明,老孟回到内蒙古老家拜祭父母。“我现在可想给我父母洗个脚,每天给他们倒一盆洗脚水。”

老孟现在有了新的家庭,妻子刘晓桐是因为戒毒认识的。2007年,刘晓桐在云南一家戒毒所戒毒时听到老孟演讲,哭得稀里哗啦。刘晓桐后来作为学员也住进了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由于她后来陆续复吸过,便一直跟随老孟戒毒,渐渐两人也产生感情。

在北京时,老孟在康复中心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个小院子,专门供前来找他帮忙的戒毒人员住,有些不被戒毒所接收的人需要在这里先完成生理脱毒后再进戒毒所。他和刘晓桐也住在小院子里。

2013年,38岁的刘晓桐怀孕了。51岁的老孟既高兴又害怕,他想尽一切努力去爱这个小生命。

其实老孟内心总是对第一个女儿充满内疚。曾经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电视台给了他一万块钱,他全给了女儿。“我现在很回避她,因为现在没有什么给她答案。”

2015年,因与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存在理念上的分歧,老孟选择了离开。雨心说规章制度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严格,“所有戒毒人员来都要脱光全部衣服进行检查,生活用品都要内部购买。”

老孟不喜欢这样,离开北京后,他与刘晓桐定居成都。各地来的人仍去找他帮忙戒毒。他采取了旅游方式,让学生每天在游玩的过程中筋疲力尽,回来就能睡着。一年里,老孟几乎一半的时间在家,一半的时间在外面。

老孟不收学费,他和妻子也没有工作。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于两人的低保。由于夫妻两人户口都不在成都,孩子只能上私立幼儿园,一个月学费3000元。刘晓桐说,老孟这次出来(宣讲),主要是因为经济压力太大。“他今年想做点什么,收点费,赚点钱。”

今年老孟每到一个戒毒所宣讲会得到500块钱的讲课费。三个多月来,老孟在武汉曾帮助过的一位学生已经陆续资助他4万多元。

老孟设想过未来,还是与他想帮助的人联系在一起,“希望在山村买一个环境好点的小院,盖三四间房子,整理成一个温馨的家园。大家把它当家,种田养活自己。”

    责任编辑:彭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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