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经︱春夜读书记

易大经
2018-06-20 15:41
来源:澎湃新闻

我生平喜雨,故名雨(其实此名已二十年不用了),并不叫伯雨。七年前,有一家报馆约我写些随笔,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名字,于是就随便用听雨楼随笔的篇名,恰好壁上悬有张伯雨的山水立轴,便把古人的名字假借一下,以伯雨为笔名。香港多雨,遇到下雨之日,我在书案前,听到窗外的雨声,也颇以为人生之一乐,自以为南面王不易也……

最近读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的《听雨楼杂笔》,看到他在后记里谈到自己笔名的由来,颇有趣味。盖从补白大王郑逸梅开始,对高氏的笔名,率多从“壁上悬有张伯雨的山水立轴”寻根,而忽略了他在1936年、三十岁左右曾经用过“高雨”这个笔名的重要信息。这本书是故宫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的,和十卷本的香港版“听雨楼随笔”对照,此书包括以前的单行本《听雨楼杂笔》(1956)《听雨楼随笔》(1961),间有删节和重排顺序;这两本单行本加上《听雨楼丛谈》,便是香港版第二卷的内容。

除了对照编辑内容异同,还把书通读了一遍。故宫这套“大家史说”第二辑,虽然多系陈饭,但均系名家名作,如高贞白、金性尧、苏同炳等,装帧大方亲切,价格低廉,尽管偶有手民之误,夜中随读随记,“也颇以为人生之一乐”。恰好今春岭南未遇回南天,入夏又晚,实在是难得的读书岁月了。

1月

《刺杀骑士团长》

最近看到消息,韩国导演李沧东拍的新片《燃烧》,乃是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电影风评很好,在戛纳却落空了。不仅想到了若干年前开博客时,用过这个小说名字做“房号”。

读村上的短篇同样是很久远的事了,2017、2018我很想重读一下他的游记《远方的大鼓声》,这是村上成名之后,到国外生活、写作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即将面临四十岁时的心路历程。就在我快读完《远方的大鼓声》时,抢先读到了这位马上七十岁的作家的新作。

《刺杀骑士团长》读后,我已经写过长评,如果简单地概括一下,似乎应该是:村上的作品经得起重读,这本新作尤其超越了以前的作品,既不再有脆生生的青春之感,那种自况的味道也很淡薄。对村上而言,可谓是了不起的超越。

《梦余说梦Ι》,黄爱玲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十多年前忝列娱乐评论编辑,每天急如星火地约稿,深切体会到香港传媒专栏编辑的生态节奏;一旦转岗,不能不以日耗品视之,所谓影评云云,也一概敬谢不敏,不读了。有天中午逛书店看到黄爱玲的这本影评集,又让我想到了那段忙乱的时光,记得那时候为“中国电影百年”向她约过几部电影的评论,由于限于篇幅,文章似乎刚开头就煞尾了,也完全领略不到文字特色,只知道是香港资深的影评人。现在读她的影评,其笔下的“个人”“温情”与当年常见的影评人作品大有不同,尤其是那种舒缓的文体,一字一句都可以唤起读者十多年前对电影的那种感觉,而更可以见到她对电影诚挚的爱。香港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城市,有各种各样的文字传奇,黄爱玲绝对是其中之一。今年1月4日,黄爱玲在睡梦中去世。

《亲历画坛八十年:石谷风口述历史》,石谷风口述,鲍义来、王恽忠整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版,32元

石谷风是文博界的老前辈,1919年生于北京,1949年后长期供职于安徽省博物馆,而尤其以在民国间的经历最为丰富多彩,结交了当时艺坛大部分名家:受王梦白启蒙,给黄宾虹当书童,张大千齐白石等人更不在话下,书里有很多生动的描写。他的同学中有女作家杨沫,“解放后我的同学杨沫写了《青春之歌》,书中也有我的影子”。

他的经历,最精彩的要数毕业后在山东济南闯荡。因为跟随黄宾虹老人,勤学画画与鉴定,在以文物著称的济南逐渐打开了局面。他注重地下之物,对秦砖汉瓦封泥等特别留心。并提到当时济南有家古董铺子善于作假,做了不少封泥,却被他识破了,更奇的是“他生了一个女儿,因看中俞剑华聪明能干,就将女儿嫁给了他”,可谓是掌故夹带八卦。

《王个簃随想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82年10月版,1.50元

王个簃生前是上海中国画院的副院长,也是吴昌硕的入室弟子,艺术上颇得吴派精神。有一天上午朋友发了一张印蜕要我猜,是海派篆刻家,印文是“栖止事如昨”,是一方好印,即是王个簃的作品。但在这本回忆录里,则没有如此细节的“案例”可供谈论。上海书画这套回想录,最出名的应该是关良的回忆录,都是这么薄薄的,粗线条的叙述(几乎可以叫:不必参考材料的回忆)。有时候想,虽然现在的艺术研究多在小处入手,叠床架屋又繁琐,但对于艺术个案的呈现来讲是充足的,很多艺术家之所以还有不少角度挖掘,也正在于此

2月

《啊!这样就可以辞职了》,[日] 安倍夜郎著,史诗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2月版,39.50元

幻想有一天突中大奖,然后对老板傲然辞职,这种人世间极小概率的梦想,《深夜食堂》的原著漫画作者遇到了。安倍夜郎在这本自传体随笔集里,披露他是在2003年、四十一岁那年因为作品《山本掏耳朵店》获得小学馆新人漫画大奖,奖金一百万日元,遂立即从广告片导演的位子上辞职,开始专职画漫画。2006年,《深夜食堂》大火,他也火了。单身,独身,书后附录了作者与其学长、漫画家堀井宪一郎的长篇对谈,幽默风趣。

安倍夜郎的自传,我觉得颇有意思的是他对故乡中村这个地方的一些感触。他是一直回到故乡的人。比如,他感受到的中村的新旧感:“曾以为生我养我的中村会永远存在,而它却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我还想今后要以中村为舞台画一部自传体漫画,可是它正在渐渐消失。从那以后,每次回乡,我都会拍些照片,摄下中村那些平凡无奇的日常风景。”(14页)又比如拍照:“有突发状况或举行活动时,总会有人拍照留念……日常随处可见的街角风景却不会被特意留下来。……建筑一旦拆除,人们很难记得那里曾是什么样的。……如今你眼中的寻常风物,绝非永恒。”在回忆其四十九岁即去世的父亲时,引用他人的话说,“父母早亡的人必须感谢父母,他们把自己剩下的好运都留给了你”。读这些琐碎、平淡的小情绪,实在比剖析自己的成功更令人感动。

《雷声与蝉鸣》,梁秉钧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45元

此书初版为香港大拇指文化1978年出版,多年前我借的是诗人朋友凌越的藏书,而此书是他去成都采访诗人柏桦时,柏桦送他的,我借读时复印了一本。这本诗集可以列入我最喜欢的香港新诗集,收录的是诗人十六至二十八岁之间的诗歌,不能仅仅以少作视之,其开拓性无关年龄,好的诗作也不是一定要诗人成熟才写得出来。2010年我回成都,采访诗人翟永明,在她的书架上发现一本香港文化工坊2009年再版的《雷声与蝉鸣》,翟姐说这是也斯(梁秉钧先生写诗用本名,写散文用笔名也斯)来成都时送的。早在八十年代也斯就到过成都,而这本出版四十周年纪念版又是四川的出版社所出。为什么这个香港诗人与成都的缘分这么深?

《城市笔记》,也斯著,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7年三月版

《灰鸽试飞:香港笔记》,也斯著,上海三联出版社2015年4月版,36元

接上条。我一直想找也斯早期的诗集和散文集,比如《在柏林走路》,香港牛津后来的重版也不易见到,听讲香港也很重视这些本土作家。挂在网上的初版本果然都很贵。这十年来,也斯的作品大多有了大陆版,但在网上看到还是忍不住买下。

《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9月版,75元

这部文稿中收录了吴湖帆的《丑簃日记》,起于民国二十年(1931),迄至民国二十八年(1939),日记虽然简单,时间跨度也不大,但保留了吴湖帆这位海派大家大量的材料,如受聘为故宫看画、对所见作品真伪的判断(两卷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收进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残卷“剩山图”,妻子潘静淑去世等等大事。其间收购名画、友朋酬唱等零碎记录就更多了。一般流传的吴湖帆掌故中,多系“牛气冲天”状,日记里则不然。比如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战爆发,他的日记中一改只记风花雪月,转而记录、摘抄大量的关于战争的报道,对政府的腐败无能、平民的朝不保夕,都有着辛辣沉痛的议论。这是吴湖帆很不同于一般艺术家和收藏家之处。吴湖帆的词集叫《佞宋词痕》,可见他对宋词的推崇,日记里则可以看到他写了不少打油诗讽刺国民政府的贪婪腐化,上海解放前夕他还写过一首自由体新诗《吊黄竞武烈士被害》,“任之表兄的儿子,被蒋杀害”,任之表兄即黄炎培,正是他做工作,吴湖帆留在了上海,打消了效法张大千离开大陆的念头。又比如汉学家卜正民的《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研究的是抗战中江南五个城市(包括上海)地方与侵略者的合作自治,吴湖帆的日记里就两次提到上海空袭时,为日机标明轰炸目标的中国人,这种人甚至也当场被炸死。

《欧游杂记》,朱自清著,三联书店1983年5月版,0.59元

如今谈起朱自清,似乎已经到了相当坎普的境地。网上段子说,如果有人(戏仿《背影》里的父亲)对你说,我去买橘子,可以用“我就吃两个,剩下的都给你”这句《骆驼祥子》里爷爷对孙子的话“敌之”。这可以看作是长期以来读者对朱自清“名篇”的反动。他这本薄薄的游记却让人赞叹,无法起戏谑之心。他在序言里说:“记述时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对文章的用心,于兹可见一斑。

3月

《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美] 马克·斯特兰德著,光哲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2月版,49元

几乎可以断言,没有人不喜欢霍珀的作品,尤其是作家、诗人之流。在马克·斯特兰德之前,米沃什的回忆录《米沃什词典》里,有霍珀这个词条:“他的作品诗人内心不能平静,我曾有意以诗或文章的形式写写他。”“这些画中还包含着某种使人心里沉甸甸的东西。”作为从共产主义阵营叛逃的人,米沃什不忘申明,霍珀的作品“不使用任何一种社会分析”,而他所表现的资本主义的某种阴暗,米沃什也忘不了指出这不同于马克思主义者的“异化”概念。

本书作者斯特兰德也说:“为什么众多不同的人,面对霍珀却有着同样的感动?”他出生的那年(1934),霍珀五十二岁,他看霍珀的作品便多了这层真实感:“我常常感到霍珀绘画中的那些场景是我自己过去曾经经历过的。可能是因为在四十年代,我还是个孩子,那时我眼中的世界正与今天的我从霍珀绘画中所看到的一样……”斯特兰德一共评论了三十张霍珀的画,其中关于光的论述是最棒的,他没有把这些评论搞成自己的某种乡愁的倾诉,也没有主动给读者脑补那些作品的故事,发一些浅薄的议论(像不少随笔作家那样),这本薄薄的文论体现了诗人的简洁、敏锐和直接。

《德拉克罗瓦日记》,李嘉熙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10月版,2.40元

这本日记厚达六百七十多页,作为画家,德拉克罗瓦似乎写下的太多了,他的生活,他的情绪,他对周遭人的看法——特别是对同时代的画家、文人、音乐家的看法,都太多了。不过一回味,又要感谢他的那支健笔,因为无论是他提到的他那个行业的前辈画家,还是同时代的乔治桑、肖邦、缪塞等人,他的看法远甚于我们努力阅读这些人的作品来得直观。德拉克罗瓦是一位很有鉴赏力的画家,他对乔治桑、高乃依作品的看法,比文学史更一针见血。

《英轺私记》,刘锡鸿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版,0.66元

钟叔河先生的两本名作:《走向世界》(中华书局版)《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岳麓书社版),以前一直不太清楚两本书的关系,最近将两书对照了一遍。这都是因为最近读刘锡鸿这本游记的缘故。在“走向世界”丛书中,这本书肯定不是充满新奇、正能量、令人自豪的书,反而处处可见顽固、自大、迂阔。刘锡鸿与自己的上级郭嵩焘出使英国所引发的晚清士夫大辩论,也并不因为时间过了一百五十年就成了明日黄花,即使舆论手段从书信、邸抄到了网络。曾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跟帖:不要除了黄图什么都不会看。这话细想起来真是“岂不痛哉”。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