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酒与哲学论坛:得酒之理与饮酒之道,方活得安心

杨卓君
2018-05-31 10:17
来源:澎湃新闻

在中国人看来,酒为“百药之首”。医的繁体作“醫”,“医”中有“酉”,酉者酒也。医家喜好用酒,取其善行药势而达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当然饮酒不仅关乎物质生活,同时也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展开方式。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阮籍有了酒,竖子咏怀八二首。李白有了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作为人类生活的基本物,酒同样是哲学的“药引子”,从此开始的哲学之思绝非小道。哲人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仿此,我们亦可说,未经审视的酒不值得喝。不明酒之理,白白喝一生,得酒之理与饮酒之道,方活得安心。

第二届“酒与哲学”学术论坛的部分参会专家与学者

继2017年首届酒与哲学学术论坛取得圆满成功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安徽师范大学哲学系携手安徽古井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联合举办了第二届酒与哲学论坛。5月26日,论坛在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顺利召开,来自国内哲学界的三十余位学者、专家出席了现场研讨会,围绕“酒之为物”、“酒与美好生活”等议题展开了深入研讨,以期重探酒之理与饮酒之道。

西周青铜禁。《尚书·酒诰》是中国最早的禁酒令。

酒作为伦理交往的中介

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产生联系都需要一种媒介,酒乃百物之灵者兼具五行之性,自然担当起伦理交往的桥梁。焦国成认为,在灯火阑珊、推杯换盏之间,现实生活中有隔膜的人也能于酒酣之时扫除一切虚情假意,实现灵魂的合二为一。当然,人活于世最重要的是处理好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否则只能陷于一种“有能无胆”“身心隔断”的窘境,酒则能够解放人的心灵,使身心融为一体,达至一种“神全”的理想状态。在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李智福看来,神全之境乃饮酒的最高境界,“神不伤则身亦不可伤”。举例来说,醉酒者从车上掉下来往往不会受伤,因为人处于迷醉状态,当灾难来临时只能身体舒展、顺其自然,而清醒者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有一种本能的来自身躯的僵硬反抗,结果往往是强强相对,两败俱伤。正如庄子所言,“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神全之境下,既有“死生惊惧不入乎胸中”的精神保全,也有“虽疾不死”的身体保全。

百姓日用常行即是道,作为伦理交往的媒介,酒之道同样体现在民间的节庆日之中。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徐国利通过考察明清徽州宗族的族规家训指出,彼时民间宗族在冠、婚、丧、祭等礼节中都有关于饮酒和用酒的严格规定,如民国初期黟县鹤山李氏家典中对冠礼(男子成年礼)饮酒有明确规定:“或至亲……请通家吃饭三日,以及暖房酒、花烛酒,或办四盘,或办十碗,此两事随家丰俭,无庸拘泥。”

酒作为物之关联的媒介也可扩展至人与鬼神的关系。在中国最早的禁酒令《尚书·酒诰》中,周公即指出酒起源于上天的恩赐与降命,并一再强调酒应该用于祭祀神祖,这也就意味着在祭祀的过程中,人是不能与神、祖同时享用酒的,必须要确定先后次序。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系教授余治平认为,这样的一种规定在精神方面可理解为,酒与神合,喝酒之后所达到的那一种恍兮惚兮的境界可以通合天人,于是酒作为天帝留存于人世间的一种通神之物,便成为人和神交流的一个纽带。

周人在《酒诰》中将殷商败亡归结于商人纵酒,这样的一个结论与其说是反思殷商,倒不如说这是周人对酒的警惕。中山大学哲学系李巍副教授认为,饮酒与政德可以化约为“醉”与“德”的关系,其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复杂性。一方面《酒诰》说“德将无醉”,要求有德者绝不喝醉;另一方面,醉与德似乎并不冲突,如《诗经》所言“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在李巍看来,主张“德将无醉”,实际是以“醉”象征执政者忧患意识的缺失,而忧患意识是西周德治的基本理念;主张“不醉不归”,实际是以“醉”象征下级对于上级的效忠意识,这是德治的统治技术。

绘有宴饮场面的古希腊陶器Kylix。西方经典《米诺斯》篇提到酗酒会麻醉人们的身体。

酒与美好生活

每个人心目中都有理想生活的模型范式,其中酒似乎构成了理想生活必不可少的元素。如《诗经》所载“既醉以酒,既饱以德”、“酒既和旨,饮酒孔偕”,这些涉及“酒”的生活场景中,大多与愉悦的精神状态有关。当然《诗经》所述及的场景关乎礼仪秩序,饮酒也在既定的礼仪秩序范围内展开。上海大学哲学系教授朱承认为,汉代的酒诗已经渐渐没有先秦酒诗的礼乐色彩,而倾向于以酒聊慰人生,以酒装饰人生。正如汉代的《古诗十九首》写到,“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这样一种以酒抒怀的传统在后世得到了极大的发挥。陶渊明“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晏殊“一曲新词酒一杯”,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唐寅“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千百年来,酒始终承载着人们心目中美好生活的意象,文人墨客也从未间断流水曲觞的诗酒人生。

当然饮酒所带来的快乐往往是短暂的美好,甚至还可能是危险的愉悦,这样一种忧患意识古今皆然,中外亦然。缘此,中国历史上才不断涌现《酒诰》、《酒箴》、《酒政》、《觞政》、《酒评》来约束自己,也劝诫世人。同样,西方经典《米诺斯》篇也提到酗酒会麻醉人们的身体,使人疲倦懈怠。为了保证城邦公民在面对政治事务时能够保持清醒,就必须禁酒。而《法义》篇对于饮酒的谈论则相对比较复杂。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陈志伟看来,《法义》中的雅典人认为会饮的利弊并不在于饮酒,而在于是否有一个首领对会饮加以组织和引导。引导得当则会饮不仅仅是喝酒的好去处,还是教育尤其是德性教育的必要场所。

西方重外在制度的规范,而中国人则侧重于心性的修养,如何才能使饮酒有利于人们的美好生活?安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戴兆国认为,《酒谱》中所讲的“温克”当为饮酒之人的理想表现。温者有暖意,克者有胜意。温克指饮者有自我节制之明。酒虽有温暖提升之功,饮者若能理性自恃,就不会堕于迷狂之境。饮者能葆有温克之态,则足可以证饮者有醒世之质。

《史记》曾记载了淳于髡的嗜酒逸事,“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胡发贵认为淳于髡的酒量之所以有一斗和一石的差别,源于周遭环境的不同。酒量与秩序是根本对立的,周遭环境越压抑,酒量越小,反之则越大。在他看来,酒的本性在于越名教而任自然,淳于髡酒量的大小与社会压抑所构成的反比关系,恰恰折射出和乐的社会关系是酒的乐园,对酒的宽松则显示人际的融洽,故而诗人无比怀念三代盛世的美好社会。

唐代张旭的《草书古诗四首》(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酒与同情之境

喝酒是为了醉还是不醉?如果为了喝醉,为什么要追求“众人皆醉我独醒”。如果为了不喝醉,喝酒又是为了什么?在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周可真看来,醉酒的状态是人的本然状态,喜欢喝酒的人是因为每次醉酒都能使他回归到人的原初状态——恍恍惚惚的状态,这是一种被老子称为“天下母”的“道”的存在状态。当人进入到“道”的状态时,自然地会产生一种感觉、直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母腹之中!在此种状态下,人是绝对无忧无虑的,因而也是人自我感觉最安逸、最放松、最快乐的。人生如旅,“道”才是其最终的归宿。所以,能够体验到其归宿的人——爱喝酒的人,才喜欢喝酒、醉酒。

在适度醉酒状态中,理智与本能融为一体,其时看似失智,而实有非常之智,这种非常之智是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正常理智的控制而使心灵获得了相对自由的情境下发生的。于是就有了“自由创造”的智慧,譬如李白斗酒诗百篇,草圣张旭“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用神助”。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就个体而言,人进入本然状态,往往无所顾忌,生活中承受的压力自然转化为泪水。在中国文化中,水为万物中柔弱之物,泪乃人体中柔弱之物,如此泪便有了穿透隔阂的能力。就群体而言,酒可使不同的个体迅速进入和乐之境,泪则让不同的个体直接沉入悲戚之境,两者都能使不同情绪的人走向同情之境。酒向内流,自我突破,人与人之间由外而内融通;泪向外流,寻求人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由内向外融汇。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贡华南认为,酒直接作用于身体而移易人,使人和乐,达到人我一体同情。泪因悲起,下献给失意潦倒者,生活艰难者。酒与泪结合,可上可下,可悲可喜。酒与泪上可同神明,下可通百姓,如此便构成了完美人格。在他看来,“敬酒”与“还泪”的结合指向天(神)、地、人、物息息相通,和谐共在的温情世界。这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对于弥合当代人与天地万物的对立同样具有理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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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结束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焦国成作了总结发言,他将本次论坛概括为五个字:“正”“宽”“高”“妙”“深”。“正”是酒哲学研究的方式要严肃、方向要正,如此才能正确引导中国酒文化的发展。“宽”是研究领域要宽,议题不仅限于“酒”,还可扩展至“酒与茶”“俗与雅”等。“高”意指境界高,研究者只有浸润在中国浓厚的酒文化之中,并切身体验过“醉态”才能对酒有同情之理解。“妙”首先在于酒是妙物,以此起思才可能有妙言妙语。“深”则代表着议题的不断深化,从酒的功用到酒与人生之幸福,本次论坛皆有涉及。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