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中国|演员⑦李光复:直奔着钱去,一定挣不到钱

方子春、宋苗
2018-05-29 16:08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颜值时代,演员能否将提升自身修养当作职业信仰,关乎中国影视业发展的未来。

2018年4月,楚尘文化策划出版了演员方子春和丈夫宋苗合写的《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中信出版集团发行),书中展现了焦菊隐、欧阳山尊、蓝天野、吕中、朱旭等41位“人艺人”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更有吴刚、濮存昕、冯远征、杨立新、何冰等人的口述实录。

作者方子春是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方琯德的女儿,从小成长在人艺的大院中,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北京人艺的人和戏。她在书中为读者展示了这些演员荧屏之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看完41位人艺人的经历,你会对“戏比天大”、“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和“一棵菜精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经授权摘录书中部分内容逐篇刊发,以飨读者。今天我们刊发的是演员李光复的口述。

我一直称李光复“二哥”,这一叫就是五十年。为什么叫二哥呢?大家看着李光复晕晕乎乎有点儿“二”,就起了“老二”的绰号。其实了解李光复的人都知道,他的“二”是表象,二哥心里明白着呢。孰轻孰重,权衡得一清二楚。二哥永远面带笑容,匆匆忙忙,当过大夫,做过导游,也卖过复印机......可他不管干什么,从没有离开过北京人艺,没有离开他终身为业的舞台。而以上这些经历,使二哥成了杂家,深厚的生活积淀为以后的角色塑造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李光复幼年住在北京东单,隔着中国儿艺两个门,再往西就是宁郡王府,那里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排练场和宿舍,俗称“青艺大庙”。二哥从小就钻儿艺和青艺的排练场,看刀枪剑戟,猴兔鹿狼,什么都觉得非常好玩儿。

1960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联合招生,举办了第二期话剧表演班,李光复报考了表演班,当年他才十三岁。老师说:“报名的最低年龄十五岁。”李光复回答老师:“您怎么知道十五岁可以演戏,十三岁就不能演呢?”一犟嘴,老师反倒给他开了绿灯:“这小孩儿逗,给他报上”。当时报名费五毛钱,光复管家里要,并不富裕的妈妈一寻思:得了,参加个班不是坏事,五毛钱玩儿去吧。

报名考试在人艺二楼,内容有两项,朗诵和小品。当时十三岁的光复不懂什么是小品,只知道朗诵,不就是念首诗读篇作文嘛。他瞎翻乱找看到《北京晚报》上有首农民诗,背了下来:“朵朵白云天空飘,朵朵云上红旗摇,是不是天兵开了战,为啥云上红旗飘,仔细看,仔细瞧,嘿!社员垦荒在山腰,头顶蓝天手拿镐,驾着云雾满山跑,要和神仙比高低,喊声冲上九重霄,明天要去闹龙宫,夺取天河浇仙桃。”这首诗他至今不忘张口就来。

可小品怎么办呢?在考试期间做服务的人艺“大班学员”吴桂苓对李光复说:“做小品就是把一件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直到今天李光复还是按照这个方法,戏不用表演,在舞台上或镜头前就跟真的一样,凡是穿帮的都是在演。于是,李光复根据在学校一次露营的生活体验编了个小故事,算是完成了小品。凭此,李光复经三试考取了北京人艺表训班。

录取报名后,老师再找李光复,咦,这孩子哪去了?没影了!心里正想着呢,有人就嚷嚷:“那烟囱上有个孩子!”老师一看,可不得了,那孩子正是李光复。当时剧场所有门都不上锁,李光复报完名就溜进了演出剧场。呵,这么大的台,真好玩儿,于是他顺着铁梯子爬一段走一段,一直爬到顶上,发现有一大铁坨挡住一道门,挪开铁坨一推门,哈,外边阳光灿烂!探头一瞧,哟,爬烟囱上来了。底下大家一个劲儿喊:“小同学快下来......危险!”哈,李光复从此开始,先是“占领”了北京人艺的制高点,后来又用钉子把所有的钢琴全都捅开了。就这样,好奇多动的李光复开始了在北京人艺的学习与生活。

北京人艺“小班学员”合影(摄于1960年),前排右二为李光复

初进学员班老师总是强调,学演戏学表演,但是将来拼的不是演技,而是文化,鼓励大家多读书。修宗迪叫李光复看儒勒·凡尔纳的科幻作品,由浅入深。当时他年龄小贪玩儿,不愿坐那儿看书。十三岁的李光复就把拌了糖的油炒面撒在书页之间,翻一篇,吃一点儿,看一会儿书。小孩子虽不想看书,但想吃甜炒面呀,他看书吃甜炒面,很快就把图书馆的书弄成大油包了。管理员让他赔,他没钱呀,学员每月八块钱生活费,花六块,剩两块存起来,家里用钱,得拿回去给妈。

当年李光复这班学员可真学到东西了。英若诚的夫人吴世良教文学,于是之教诗歌,高凤山教数来宝,曹宝禄教单弦,北大历史系教授教历史,历史、音乐、京剧,聘的都是当时最好的老师授课。

北京人艺原有个“大班学员”班,所以称1960年开学的这班为“小班”,开办小班赶上了困难时期,因缩减经费,1962年就解散了。部分学员转入人艺改行做灯光、服、化、道等工作,有的同学去了西藏等外地文工团。只留了李光复、米铁增、王大年三人继续留在演员队跟着演戏。

也许是年龄比较接近,我对这三人比较熟,在我印象中李光复是最不安分的一个,这也许是家庭对他的影响。光复的父亲是山东的农民,十三岁扛上个铺盖卷闯到关东,只身一人,从扛麻包开始干起,后来跨境到了西伯利亚,转到波兰、法国又回到了俄罗斯。后因买卖兴隆且德高望重被推举为商会会长。1917年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要对资本家从肉体上进行消灭,他父亲被苏维埃政权抓了起来,关在一座孤岛上。幸亏俄语棒,人缘好,一天看守他的俄国大兵让他父亲快跑,说天亮就要枪毙你们了。不会游泳的光复父亲寻到一处较窄的水边,奋力一跳,抓住对面的树枝,侥幸活了下来。后经绥远回到了东北,此时一切家财化为乌有,只剩一颗大钻戒随身藏着。

回到东北没几年,光复的父亲在满洲里又开了三个电灯厂(今天的发电厂),县志上都记录了下来。日本入侵东三省时,将三个厂子抢走了,第二次一文不名的父亲回到关内,开始了第三次创业。1940年,父母中年时回山东老家,想修建发电厂。去了不到一星期,从烟台来了土匪将父母抓了去,关起来好吃好喝好招待,往外面写条赎人,后来家人包了许多金条才救出父母。从此他们再也不回老家了。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上面没有代言人,没有军队,想靠自身的实力兴办实业却是报国无门,走过的路太艰辛了。后来他父亲又创业办了一个大陆橡胶厂和双合盛啤酒厂,还有一个福罗洋行,后来赶上公私合营,私人财产又都没了。在李光复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64岁的父亲去世了。

李光复儿时家庭富裕,有几处房产。他还记得在北池子北口的一座小楼里,母亲把毯子铺在木地板上,拿出两箱金条让他当积木玩,光复把金积木堆得高高的,推不倒,坐地上用脚踹塌,然后再重新摆。“文化大革命”时,李光复把金条装入一个大箱子,藏到了首都剧场后楼宿舍的床下。母亲害怕,金条没地儿换钱呀,万一被人发现了,担心影响孩子的前程,于是拿走金条,全部上交了。在俄国变卖工厂和大楼换回的那颗大钻戒,“文化大革命”时也不敢留着了。母亲拿到王府井路口的珠宝店,人家收货的懂行,“啪”,往布袋里一扔,母亲说:“你给我打个收条呀!”那收货人特横:“你什么成分?”把老太太吓回来了,收条自然没开,历经千辛万苦带回的大钻戒从此不见踪影。

“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抄家前,母亲对光复讲:“听说红卫兵让孩子打资本家老子,若孩子不下手打父母,就打死孩子。如果真到那时候,你可得下得了手,那样咱娘俩就过去了,下不去手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孩子。”家产没了,金条钻戒没了。光复年轻,能挣,能养活妈。可母亲这些锥心的话让孝子李光复至今不忘,心绪难平。“文化大革命”后不久东单的院子也被房管局收走了,全家挤在偏房的一间小屋里,大院搬入十户人家,成了大杂院,家中此时已是一贫如洗。

从商会会长的儿子到住在大杂院偏房的城市贫民,李光复的身份落差之大可想而知,这时光复的妹妹也被强令去山西插队,家中只剩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但二哥并没有消沉,总是面带微笑,积极生活,也许这是因骨子里有父亲那与世抗争的血脉吧。

李光复以及他家庭的坎坷之路,并没让他怨气冲天,要不是这次采访,我真看不出整天乐呵呵的二哥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然而“文化大革命”中,在他家受到灭顶之灾的情况下,他还能帮助我和万方(曹禺的女儿)脱离知青身份。当时我在保定地区安新县的白洋淀插队,正好保定地区文工团的赵连军团长来北京人艺学习话剧《云泉战歌》,李光复热情地给他找剧本,帮他录音,忙前忙后,关系处得不错。当时我父亲还没“解放”,我四处考团无人录用。光复想起我父亲方琯德托他如有机会介绍我进文艺团体的事,就把我介绍进了保定地区文工团并饰演《云泉战歌》中的女主角永芳,从此我走进了专业文艺团体。李光复成了我的第一个伯乐,也是我事业上的贵人。剧院里张定华的儿子也是光复利用在医院学习的关系,帮助其检查并开了大病证明,调回北京,得以治病兼照顾母亲。全剧院都知道光复是个有求必应、不求回报的热心人。于是大家在“老二”的绰号前加了个爱称——“傻”。

同样,曹禺也在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年代为了女儿的出路四处求人。可人们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些所谓“出身有问题的人”多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而李光复却伸出了援助的手。他认识沈阳军区文工团的人,他们到北京招生,光复就问人家:“需要创作员吗?曹禺的女儿,写东西没问题。”招生的负责人让万方写篇东西,于是曹禺和李光复一合计,让万方写了篇《我见到了毛主席》,后来就被批准入伍了。万方入伍后,曹禺患着感冒来感谢李光复,挨得特近,谢个不停,结果传给了李光复一个重感冒,发高烧好几天。“傻老二”说,这就是回报,后又调侃道,让大文豪传染个流感,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呢。后来曹禺送来一本书,包着绿纸,上面系个十字扣,打开一看,不是《雷雨》和《日出》(当时不敢送这类书籍),书名《科学小实验—种子发芽》,后来明白了,曹禺送这本书,一点儿毛病没有,这书与社会科学无关,是自然科学,资本主义的种子也得发芽啊。

说到这儿,光复想到一件现在听起来很可笑的“事件”。“文化大革命”中,大文豪曹禺被派在首都剧场看传达室,有好多观众听说后都去传达室看他,影响不好。于是就把他调到人艺56号宿舍看传达室,曹先生不管是拿着铁喇叭筒喊电话,还是分报纸都干得十分认真,报纸理得清楚,从不出错。不久,他也下放去了干校。

一天,大家起牛圈,吧唧,一块牛粪溅到曹禺的额头,眼神不好的他也没注意,收工后顶着回来了,吃晚饭时让军代表看见了。饭后讲评时,军代表就说:“曹禺,是旧社会的大作家,现在头上粘着牛屎,说明知识分子的改造已经见成效了。”这么一说把曹禺吓着了,两天没敢洗脸。曹禺内心很矛盾啊,被表扬了,这牛粪洗还是不洗?洗了吧,怕被批评,于是只好顶着吧。这件事就能解释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出不了好的作品了。

干校,真锻炼人。因为李光复会打针,整天背个药箱,里面装些药,谁有个头疼脑热,小擦伤,都能发药治伤。需要打针,就不用去远处了,自己煮煮针头就办了。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逃避劳动,少干体力活儿。你千万别以为李光复是个偷奸耍滑之人,他不惜力,爱动脑子,遇事总能琢磨出招儿来。

在干校,去工厂,下部队,他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农村鞭耪锄耙灌,去工厂车钳铆焊电,什么都学,什么都干。木城涧煤矿、轧钢厂、掌鞋、汽车上售票、朝阳菜场卖鱼都干过,所以对基层特了解。当年在干校,遇到晚上的紧急集合,还要打背包,李光复遇事好琢磨,他提早打好一个背包塞在床下,夜间一听吹哨集合,他扽出来就跑出去。可是那些老艺术家,曹禺胆小,焦菊隐瞎,方琯德胖,背包带拖出一丈长,忙里忙慌,笑话百出。

正是因为李光复的好学精神和灵活头脑,到了1970年,在干校背小药箱的李光复被送到协和医院学习去了。他和导师吴阶平坐对桌。那个时代看病,要找老大夫好大夫就到厕所找扫地刷厕所的,吴阶平先生刚从扫地队伍中解放出来。进来病人了,吴阶平大专家总是客气地对李光复说:“李大夫,您先看。”有一天,一名患者撩帘进来,第一句话:“臭王八蛋,是你呀!我夜里三点排队挂的号,早知道去家里掏你去。”原来是剧院的同事韩树茂。光复赶紧说:“没事没事,这有大大夫。”从协和医院学习回剧院后,光复在医务室做首任医生,领导着老同志徐洗繁。凡是有人来要药,他就拉出药盒子让他们自己取。

“文化大革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触及灵魂的一次革命。对李光复来说也是如此,但他没有消极,而是在各种“任务”中锻炼自己。这其中也有不少笑话。记得有一次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演出,那年月对老百姓来说,洗澡是件困难的事。工人体育馆能洗澡,于是李光复和田春奎、张剑躲进运动员更衣室猫着,痛快地洗了个澡。舒服!田春奎胖呀,洗完澡,穿上裤子没系带,一掖得了。出来买了个面包,吃下去,肚子鼓起来,裤腰自然撑住了。过后两人上台说天津快板,场内人山人海,热闹异常。演出中有一个动作,要蹦几下喊口号,这一蹦不要紧,田春奎的裤子出溜儿就掉了,体育场馆四面都是观众席,藏无处藏,躲没处躲,李光复和张剑赶忙用身体挡住田春奎,让他快把裤子提起来。可是田春奎还是没系好裤带,接着演,又掉了,把全场观众逗得要把屋顶掀翻了。最后田春奎只好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拳,喊着口号,三人在万人的哄笑中狼狈不堪地下场。这在当年可是个大事。

李光复会写作。到基层去体验生活,总和王德立打前站,上午先过去做安排,下午大队才到。一到现场,看完材料就开始编写数来宝等小节目,到下午就写好了,晚上就能上台演出,写作技巧得到了极大的锻炼。那个时期李光复一直在坚持读原著,托尔斯泰、果戈理的小说,唐诗宋词,古代骈文都看。去房山东方红炼油厂体验生活时,路上坐车要好几小时,李光复不是傻看风景,而是利用这段时间背诵古文,以至于今天依然可以背诵大段的古文诗词。说着二哥流利地背出一段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后来他演《武媚娘传奇》中的魏徵,现找古人的感觉肯定来不及,但凭着日常学习古文的心得,加上在人艺看过老艺术家们演的“大、洋、古”,拿起来就是这人物。

我曾听说二哥结交甚广,包括认识“铁人”王进喜,我要他谈谈。光复笑眯眯地说:“说说就说说。我天生好动,1966年10月4日上午,我十九岁那时在北京话剧团(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班,听说有先进事迹报告会,我就往后台溜达。一抬头,哎哟,这不是王进喜嘛,便高兴地凑过去问这问那给铁人来了个临时小采访,铁人耐心地回答着问题。于是我从身上掏出《毛主席语录》,请铁人签字留念。王进喜题写了‘五讲’:‘讲进步不要忘了党,讲本领不要忘了群众,讲成绩不要忘了大多数,讲缺点不要忘了自己,讲现在不要割断历史。’”

大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馆藏(拍摄时间不详)

后来剧院宿舍搬家,李光复不在,记录着铁人“五讲”的语录连同其他资料一起遗散,后来流散到潘家园,2007年被痴心收集石油方面、大庆题材历史资料的关彦良先生发现,花八万元购回,现收藏于大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后来,纪念馆邀请李光复前往大庆参观并讲述那段难忘的历史。

回京后,李光复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给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王兆国写信,建议筹拍电影《铁人》,得到了支持。影片公映后,获得了第二十七届金鸡奖最佳影片奖,扮演铁人的吴刚还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奖。

虽然李光复一路走来摸爬滚打,样样不错了,但作为小班学员,在剧院挑大梁还是不太可能,上面有多少艺术家呀!1979年夏淳导演复排《茶馆》时,什么阵容呀,除去观众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以外,方琯德演黄胖子、董行佶演学生。光复告诉我,《茶馆》的开幕呀,是世界上最牛的戏剧开幕。焦菊隐有一个总谱,这桌怎么起来,那桌如何下去,灯光的分配,人物的调度,清清楚楚,十分讲究。李光复和平原、任宝贤坐中间桌,虽然一句词没有,可演的就是不对,被导演轰下去好几次。为此他一定要去体验生活,找找老北京老头的感觉,之后写出了4000字的人物自传。

《茶馆》剧照(摄于2005年),(左起)梁冠华饰演王利发,李光复饰演巡警

1980年,三十多岁的李光复在《左邻右舍》中饰演造反派小杜,这是他在人艺舞台上表演的第一个角色,英若诚对他说:“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只要是生活中的人物就对了。”虽然是一小人物,但光复一下就摸到了人物的感觉,有了突破。有了厚重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所演的人物就鲜活了。现在很多演员停留在第二步,演得对,就是不感动观众,原因就是人物形象不鲜明。再后来,文化底子就起作用了。在《丹心谱》中,李光复饰演一个医生,就一句台词:“庄大夫也有难言之隐啊。”医生是知识分子,有修养,要把人物的心理活动表达出来,这时他当医生的经历又用上了。

二哥是个思想活跃的人,从不甘于现状。很早二哥就开始做小生意,他是人艺最早有私家汽车的演员。李光复是从卖报纸开始挣钱的。20世纪70年代,他跟着李源和一帮演员在首都剧场门前卖报纸,那时演一场戏给两毛钱补助,开演前卖20分钟报纸可以挣一块一。

改革开放初期光复的儿子出生了,需要用钱,他感到收入太少,就帮助香港开旅行社的亲戚接待游客。到北京旅游的旅游团,指定住在华侨大厦,离剧院不远,李光复跑起来也方便。他联系饭店、租车、导游、买火车票,一人全干了。为了提高讲解水平,他学习了许多中国历史和北京景点的知识,从而挣了一笔钱。李光复曾经向学院的老师建议,放假时让学生去当导游。面对一车游客,背解说词效果不好,必须说人话,锻炼与人沟通的技巧,同时也体验了生活。

后来他又代理卖复印机。他见将一张报纸放在复印机上面,一按键,就出溜一张一模一样的纸出来,挺新鲜的,问这一张多少钱,说是一块钱一张。光复想,国内工资一个月38块5,请个人抄写,一天得抄多少,谁买这个呀。可没想到,随着办公现代化,复印机很快就普及应用了。李光复妈妈起了个营业执照,二哥成了北京第一位代理销售复印机的人。那时剧院排练不多,他利用别人侃大山、喝小酒、下棋打牌的工夫,干起了经营。

做生意不能耽误人艺的本职工作。这边拍着戏,王府饭店来电话:“李经理,给我送箱墨粉。”李光复一算,有半个小时空闲,从四楼宿舍取出墨粉,绑在自行车上,“嗖嗖”的骑着,送了上去,拿上支票就往回跑,正好不误上场。

通过酒店的关系,代理复印机的事慢慢地做了起来。当时卖一台复印机可以挣一万块钱,“工人穷,农民富,地痞流氓万元户”,有一万块钱可是牛大了。为了方便运输,他买了人艺的第一台私家车,影响非常“不好”。后来郭冬临跟李光复讲:“你的第一辆车,把我们心里闹得翻江倒海的,我和巍子商量,咱俩也挣点儿钱,合着买辆车,打酱油都开着,气死李光复。”

对于李光复这种行为,领导也说不了什么,他该演戏演戏,从不误场,还能塑造出许多光彩的小角色。能做到一个角色一个样,这既得益于读书,同样重要的是自己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这和做导游,卖复印机有关系,是对改革开放有切身的体会和认识。光复进一步说:“这和体验生活不同,体验生活是体验,我是真正扎在生活中,感受更加深刻。再学点儿政治经济学,知道了货币是什么,西方的经营管理模式和固有的上层体制的冲突在哪儿。将这些体会用在表演上极其有好处。”

1992年导演张艾嘉拍电影《梦醒时分》,巩俐、钟镇涛主演,想找一个会开车的演员,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当时只有李光复合适。一天通知在故宫午门前集合拍戏,到了现场,导演跟李光复说,你给他们讲讲故宫。一般演员估计一听就傻了,剧本没词儿,怎么讲?

这时摄像拿着机器跟拍,只见李光复一路走一路讲,三大殿、九龙壁、御花园,将做导游时背下的词全用上了,拍了两本带子。张艾嘉高兴地说:“没想到大陆演员有这么好的学问。”

这就叫艺多不压身,学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正是不要有特别强的功利目的,特意为演戏去学什么,而是完全在于积累。1960年刚到人艺,老师讲的“最后拼的是文化”,这会儿光复深有体会。演戏时如果只想“我要成名、成家,好不容易争来一个角色”就直奔着去了,这样绝对演不好戏。做生意也是如此,做买卖不就是为挣钱吗?如果这么想就错了,直奔着钱去,一定挣不到钱。要找到其中的规律,觉得好玩儿,喜欢干而且乐在其中,诚信地交了朋友,大家一帮你,生意自然就做好了。

当年,剧院发现了李光复的经营才能,委派他担任了剧院的综艺公司经理,然后二哥引进了北京的第一批三轮车。从天津拉了两辆大卡车的飞鸽牌三轮车,和王大年等人组装起来,卖得挺好。可是组装的手艺不行,车老是坏。一次,李光复正在剧院排练《夜店》,演小斗子,来了一个要修三轮的人一个劲儿地找经理。李光复排戏躺在景片后,那人就隔着景片央求:“李经理,给我换个得了,我那车轱辘掉了。”光复只好小声回答:“等着,我下场再说。”就这样也不会影响李光复创作人物,因为他获得了人物感觉,只有这样,无论小斗子躺着、站着,怎么都是他。

李光复的表演松弛自然,得益于生活,生活让他成了杂家。他在不断地下基层中摸爬滚打,才有了舞台上的光彩,才有了一个角色一个样儿。就拿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李光复扮演的工会主席来说,他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得到好评,有人问他:“您在人物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吧?”光复回答:“其实没有,只是将原来的生活经历倒出来就是了。如果接了角色现去体验生活,根本来不及,演员需要平时的积累和仔细地观察。”

李光复的表演得益于北京人艺的艺术理念,他说:“在全国只有北京人艺形成了自己的演艺学派。”人艺独有的艺术学派的形成是由总导演焦菊隐创立,郭沫若、老舍、曹禺剧本做支撑,一大批优秀表演艺术家的实践,有着极高的历史价值。总结起来有三点:一、鲜明的民族风格。焦菊隐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和法国的戏剧理论融入了北京人艺的戏中,从《龙须沟》《虎符》《蔡文姬》,最后在《茶馆》,达到了民族风格的顶峰。二、浓郁的地方特色。现在好多戏没有特色,地方特色不是狭指必须有北京味,指的是排哪儿的戏就要是哪儿的人,就要代表那个地方的文化。《红白喜事》反映河北保定地区的事,北京人艺演得非常好。《带枪的人》《伊索》《哗变》是外国戏,同样精彩。三、和谐的整体创造。具体解释就是“一棵菜精神”,每一个人,每一个岗位都是为戏服务。这次《人民的名义》为什么火?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有一帮“老戏骨”的出演,每个角色都对,这些演员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气场,不是靠一两个“小鲜肉”支撑的。戏中李光复扮演的工会主席郑西坡,三度创作中加进了演员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思想,这些都是从生活中汲取的。

《茶馆》里面全是小市民,但该剧是大作家写的,大导演导的,大演员演的,他们诠释的小市民其实已经不是我们见到的小市民了。深入理解社会学和哲学的演员,拿理论反过来关照生活,表现的人物充满深刻的内涵。

李光复2012年参与拍摄了京味儿文化戏《正阳门下》,饰演了收藏家“破烂侯”,那已经不是传统的收破烂儿,而是有品位的京城爷们儿了。播出后得到一片好评,这都得益于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对李光复多年的影响。

听了光复的这番话,我知道他把人艺当作了自己的家,嘴上什么都没说,骨子里对人艺有着深厚的情感。不论他干什么,了解的是生活,眼里看的是戏,研究的是人。虽然他下海了,但是没有把脚全迈进去。他说,他从没有想过离开舞台,因为演戏是他的本职工作,他热爱这个工作。2000年与光复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病逝了,当时剧院在云南演出,而作为北京人的光复此时没有按老北方习俗安排母亲的丧事,他没有请假,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母亲去世的当天出殡、火化、入土。之后强压悲痛从墓地直奔飞机场,他算好时间能赶上当晚的演出。虽然他在剧中不是什么离不了的主角,但开场第一句话是他的,绝不能耽误。“戏比天大”这四个字早已融入李光复的血液中。当他赶到后台就差十五分钟开幕,他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而是抓紧时间一笔一笔地化着装。同事们没有一人和他说话,有人默默地拍拍肩,端杯水,此时无言胜有声。北京人艺倡导的“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体现,你能说此时的李光复不是伟大的演员吗?

最后我让李光复谈谈对财富的认识。李光复这个从家有万贯到一贫如洗,年过七旬却依然浑身朝气的人这样说:“在年轻时都缺钱,但是年轻人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可以培养孩子就可以了,应该有明确的生活方向,像宗教一样,在精神上要有追求。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家产足以享受几生,他却散尽家财,成为中国话剧的引进者,在1907年演出的《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是在中国公演的第一部话剧。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传诵至今。大师圆寂时枕着胳膊,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下连单子都没有。”

李光复说他最崇尚竹子的精神,竹子用四年时间只长了三厘米,却在第五年开始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速度疯狂增长,六周时间就长到十五米。其实,前面四年竹子已默默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米,所以二哥说,我们要耐得住早期的寂寞,惜时如金,在生活积淀与文化素养上下足功夫,迎接机会的垂青。

当我问到他的追求是什么时,二哥这样回答我:“演不重复的、鲜明的、可以代表自己价值取向和文化选择的角色,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可以在北京人艺博物馆的人物画廊中出现。”这话说得多好啊!

现在的李光复被观众称为“国民老爸”,他自己的目标是在人艺认真演好每个小角色。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舒绣文就演过一个没词的打字员,让许多演员深受教育,佩服之至。李光复在自己的演艺道路上一直学习这种精神,前后演过上百个不重样的角色。从历史上的大臣魏徵、曹刿、寇准,到高级知识分子、医生、乞丐、领袖、警察、公安局长......每个角色都力求有鲜明的形象。他希望大家记住这些形象,这是演员自己的,这是真正的财富。至于名气、钱财、豪车、宅院其实都没有价值,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就是我心中的二哥—杂家李光复。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书封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李光复——杂家老戏骨)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