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中国|演员⑤吕中:演员要知道自己老几,切忌装蒜

方子春、宋苗
2018-05-25 15:54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颜值时代,演员能否将提升自身修养当作职业信仰,关乎中国影视业发展的未来。

2018年4月,楚尘文化策划出版了演员方子春和丈夫宋苗合写的《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中信出版集团发行),书中展现了焦菊隐、欧阳山尊、蓝天野、吕中、朱旭等41位“人艺人”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更有吴刚、濮存昕、冯远征、杨立新、何冰等人的口述实录。

作者方子春是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方琯德的女儿,从小成长在人艺的大院中,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北京人艺的人和戏。她在书中为读者展示了这些演员荧屏之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看完41位人艺人的经历,你会对“戏比天大”、“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和“一棵菜精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经授权摘录书中部分内容逐篇刊发,以飨读者。今天我们刊发的是演员吕中的口述。

当一个有成就的人、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对自己时时保持冷静审视的人,到了古稀之年是一定会做自我总结的。对自己走过的路,对周围的人和所发生的事会有一个态度,有较深的感悟。我觉得吕中就是这样的人。生活中我们接触并不多,但每次见面都使我受益匪浅。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既像老师又像家长,和她在一起肃然起敬之感多于亲切之情。哦,我这样讲绝不是说我们不亲密,而是从她身上我时时能受到教育。

就拿这次探访来说吧,她很忙,我几次去她家,她都不在。直到有一天早上,我们去得早些,她们一家人还在用早餐,我像近邻似的坐在餐桌前,她一边吃我们一边聊,之间没有客套,没有假招子。她三口两口吃完早餐,离她出发去拍戏还有一个小时。吕中急着把我赶走,让我定好探访她的时间,她有话要和我谈。谈,就不能匆忙,要好好地谈,说说自己想说的故事。

我按着约定时间再次来到吕中老师家,她早已做好谈话的准备,我们很快进入正题。在吕中老师谈话的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打断她,我听进去了,回家后整理出一篇完整的发言稿,让我看到一个从小角色演起的大演员。

“想安静下来写点东西。不是回忆录,因为回忆录只是自己走过来的历程。我想写的,是从无知的毛孩子成长到今天,自己所悟到的很多东西。想谈的中心意思,是北京人艺老同志对我的关怀,以及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

河北省话剧团《雷雨》剧照(拍摄时间不详),方瑞(左一)和吕中(右一)同台演出

“1980年我去了《茶馆》剧组,我们到欧洲演出,给德国、法国、瑞士的同行和观众一大震惊。戏演完后,掌声经久不衰,观众舍不得走,一遍遍地谢幕。出访欧洲前,剧院领导认识到,改革开放了,我们的话剧要走出国门,要和世界文化进行交流,让世界了解我们中国的文化和艺术是什么样的。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艺术表演停滞了,我们对西方缺乏了解。

“为了便于在国外交流,出国演出前,全院举办了一个艺术总结大会。因为艺术要繁荣了,特别是要恢复一些老戏,于是大家做个总结。所有的老演员都做了总结,说说在一路走过来的艺术道路上,收获是什么?遗憾是什么?谈得非常具体。同时,剧院组织了读书会,读欧洲戏剧和中国戏剧发展史,请了戏剧学院的老师给演员做报告。

“我没上过艺术院校,高中毕业后进入河北省话剧团学员班,1973年调到北京人艺。在这个读书会期间我受益匪浅,等于给我补了大学的课程,读了个研究生。那时在排演场,哪个演员没来我就顶替站一会儿,给个戏就拼命演。”

吕中老师提起河北省话剧院我不得不把话题支出去,因为我叔叔方瑞曾担任过那里的副院长,而且和吕中阿姨还在不少戏中是搭档呢。正是有这些因素在其中,我们两家感情一直很好。

她接着说:“在《茶馆》中我演扶着庞太监的太监小牛儿,第一幕结束后再串演个学生就没什么戏了,因此就没安排谢幕。有一天夏淳导演说:‘吕中你要参加谢幕,报纸上有篇文章专门报道了这个小太监的哑剧。’国外很时兴哑剧,没有语言,完全由行为动作表达出内心的思想,让观众接受,因此被奉为高尚的艺术。哑剧是现实主义的,文中谈到了对《茶馆》里现实主义的表演有久违了的亲切感。现实主义的东西一定来自生活,是观众熟悉的,喜闻乐见的,可以理解的,容易接受的。

“我这个角色就是服侍在旁的小太监,一直察言观色,伺候周全,努力地工作,心中向往着将来达到庞太监的位置。我一直跟着老超(童超)演小牛儿,一个奸诈、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人物。“欧洲的同行羡慕啊,他们说:‘《茶馆》同台这么多的演员居然共同生活了二三十年。我们几乎没有,我们所有的剧团都是临时搭凑的。你们合作默契,结构严谨,相互交流,我们特别羡慕。’

《茶馆》剧照(摄于1979年),(左起)张瞳饰唐铁嘴,吕中饰小牛儿,童超饰庞太监。

“结束欧洲之行后回京开总结会,这次欧洲的演出,又一次坚定了北京人艺走现实主义这条道路。”

说到这儿,吕中话锋一转谈到了我的胖爸爸对北京人艺风格的建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吕中老师说:“方琯德老师是一位特别的激动派,他讲:‘人家都那么喜欢,我们一定要走下去。’只有现实主义的东西才深入人心,才能给人以真、善、美的教益。

“以上的一点一滴,在我的艺术道路上滋养了我。出国后我自己的体会是提高了一大截,就像秋天雨后的玉米地中,能听见玉米‘咔吧咔吧’的拔节声,迅速成长了起来。

“为了演好《茶馆》中的小太监,童超介绍我读了许多关于太监的书。每天上场前,童超都要扶着我的手,晃悠——晃悠——晃悠——好像在车里坐着的感觉,就这样直到上台,他说:‘牛儿,咱们该上场了。’然后我们带着人物的感觉上场。老演员的这种敬业精神,一丝不苟,只要找到了这个感觉,童超就化在了庞太监这个人的身上了。我演的小牛儿跟着变成了小太监,伺候着老太监上台去。一看他的眼色,就甩手绢,铺在桌上,把东西放在他的手里,啪啪啪摆上去。他咳嗽了,赶紧给他捶背,伺候得那个舒服。这就是我,太监小牛儿的上场任务,在戏中我应该完成的,观众全都看见了,也称赞这个演员了。

“还有,童超老师在上台前一定要检查自己的肩膀紧不紧,如果发紧就说明心情没放松。一定要找到自己紧张的根源,是有杂念还是角色没找准。当体验都对时,自然不紧张。有的演员,不演戏时挺好,只要一上场,小脚就裹上了。这说明还是没有完全放松。”

我听着听着,泪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也许很多人不明白我的泪水,但吕中老师明白。这些老同志单纯呀,别看岁数那么大了,单纯极了。他们彼此可以拿缺点开玩笑,但是嘴里说的都是艺术。

“每次的巡回演出,是我很好的学习机会。在首都剧场演出,顶多一起吃个夜宵就各自回家了。只有在外演出时,才有机会和这些老演员同吃同住在一起。演出完了,大家还在兴奋之中,老同志们有于是之、英若诚、朱旭等等,提溜一瓶酒,端着夜宵,找块儿地方,喝上一口。一喝酒精神就来了,天文地理、山南海北就开说了。于是之有些结巴地讲:‘今儿你那场戏,特......特......特棒!’对方就说了:‘我当时就感觉了,你给了我一个反应。’就和打乒乓球一样,你来我往,演员之间全接得住。我们端着饭在旁边看着,真是过瘾。”

我能想象得出这些国宝大师在一起的情景,吕中老师描述过,朱旭叔叔也提到过。看来演出后的小聚不是盛宴却胜似盛宴。这是一个走出《茶馆》进“酒馆”的精神大餐,演出后没它不爽,解不了乏,睡不好觉。而对于吕中这样的看客来说,是台下又一出好戏,又一堂课。

吕中老师谈完《茶馆》谈《小井胡同》:“1985年《小井胡同》里我演小媳妇,有一天在台上,突然抓到了这个人物的感觉。改革开放后,‘唯成分论’没有了,她还要吃那点老本撑着自己,所以我从林连昆老师面前走过时晃晃悠悠地扬着头。下戏后林连昆老师就和我讲:

‘今天你这点感觉特好,那一晃,是这个人物。’当时我是无意识的,他一提醒,马上就提升了,就抓住了。”我心想,多好啊!这样的传帮带,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今后还有吗?

吕中老师又讲:“有一次我讲了一句话:‘那也得能演上好戏呀。’朱旭老师就批评说:‘错!错!错!一个演员一辈子能够摊上一个特别好的戏就是极大的幸运了。你可以通过这个戏的方方面面提高一大块儿,这些都是你的营养和资本,是给你的铺垫。一位演员不可能企图一生都演好戏,抓住时机,一个好戏可以提供你很多方面的学习机会。一个剧本好,就会给你创造人物的机会,旁边的人物都好,反馈给你的东西就好。就像一场高水平的篮球比赛,会水涨船高。不要想演了好戏才能成为好演员,不是!对待所演的角色,都要像对待好戏一样地认真,认真地给自己进行铺垫,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当有好戏的时候,才可能用得上。’”这就是“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的道理。

“我演过的小太监和小丁宝,背后有非常深厚的背景。如果不用功,不好好地揣摩,用心创造,以后拿什么来演好戏。老演员们随时随地在帮助你,在平时聊天的过程中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无法得来的知识,以至北京人艺留下一句话:‘聊天是学习和增长知识非常好的方式。’无任务、无拘束、无功利、无边界的闲聊是演员补充知识的课堂。

《小井胡同》剧照(摄于1985年),(前排左起)王德立饰水仨儿,吕中饰小媳妇,李廷栋饰吴七,王领饰刘婶,林连昆饰刘家祥。

“北京人艺这种财富取之不尽。传承,传承,传承什么?万变不离其宗,最终回到‘做人’两字。老演员不是用理论来告诉你的,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你是搞艺术的,话剧是表现人的,人是要传达真善美精神的。你不理解角色,用什么去传达?1990年我出去拍了个电视剧《你为谁辩护》,是我第一次拍的大戏。播出后,于是之和梁秉堃在外地写剧本,在宾馆里看的,回京后见到我说:‘我们看了,觉得你这孩子演得真不错。’那年我五十岁了。有一天晚上,戏都演完了,没想到方琯德老师给我打来了电话:‘吕中啊,我看了你这个戏,演得不错,人艺的演员,没什么毛病,我都激动了。’我当时特别感动,老演员无私,渴望年轻演员有好的作品。

“北京人艺不主张演员轻易出去拍影视,因为曹禺先生讲过:‘演员出去拍影视,拍出一身毛病回来,演舞台戏水不拉几的,不认真。’

“有人问,许多话剧演员带着范儿就出去了,吕中怎么挺自然地就转换了?我说,北京人艺讲的是真听、真看、真交流,是真的体验人物,影视和舞台没什么区别呀。只是舞台直接面对观众,影视则是剪辑好通过屏幕面对观众。艺术上两者没区别,都是创作人物,都要有深刻的体验,有鲜明的人物形象。但是表现形式不同,话剧要运用舞台,要观众听得见,看得懂,如果把握得不好,就夸大了,这是错误的。应该像照片一样是放大,把体验到的生活和理解在舞台上放大,通过体验的放大是不走形的。影视的表演是面对镜头,一帧帧地接起来,因此面对着镜头一定要回复到最真实的状况。而在舞台上和观众有段距离,所以一定要大,在真实基础上的放大而不是夸大。这就是北京人艺始终强调的体验生活的重要性。”

那时的吕中老师早已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成长为一个有演技、有自己主见的成熟演员了。她谈到了《海鸥》,谈到了《请君入瓮》,谈到了我熟悉的一个个剧目,也谈到了艺术风格和人物塑造的问题。

她说:“现实主义的表演需要发展和改变,这样会更美,更好看。总用一种形式表现就僵化了。北京人艺不是故步自封的,1981年请了英国导演托比·罗伯森排了《请君入瓮》,1991年请苏联导演叶甫列莫夫排了《海鸥》,就是想通过各国艺术的方方面面来丰富人艺的舞台。

“北京人艺在演戏的过程中,一直歌颂真善美,扬弃假恶丑。因此在深入生活体验角色的过程中,戏里很多好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反过来就会教育演员。要演一个善良的人,只是做戏和演员真正动心地表演是截然不同的。试想观众的反应,你动情了观众就会动情。

“如果演假恶丑就需要真的做坏人吗?不对,演员对真善美有了深刻的体会时,自然就知道什么是假恶丑,由此产生深恶痛绝感。从宣扬真善美的角度再去创造假恶丑时,才会深刻。“为什么说北京人艺的老演员们是学者型的,因为他们要演人物,要深刻地体会,必须不断地学习看书。在排演的过程中,不断地捕捉扮演的人物,因此心理学、美学、哲学,什么不懂?要表现各种人物,就要懂得人物的形式,因此琴棋书画都要精通。要和京剧院演员学京戏,和曲艺团的演员学曲艺,陶冶情操。

“1979年复排《雷雨》用了八个月,出去巡回演出的过程中继续排戏。郑榕、胡宗温、谢延宁等老师带着我们做小品。和演大少爷的张瞳做小品时,我说:‘萍,你喜欢我吗?’在场的所有人‘哗’的全笑了,这是繁漪吗?现代派的人物都来了。

“剧院组织十八人下乡体验生活,我们戏称‘十八棵青松’。我和赵韫如住在大炕头的一端,我就和她谈心,说自己不漂亮,将来大、洋、古的戏演不上。赵韫如就讲:‘千万不要这么想,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提高自己的素质,就是通过学习掌握知识,对人要理解。比如《巴黎圣母院》中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就是美与丑的典范。你觉得长得不好看,但是在各个方面培养了艺术素养,这就是对美的感受,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气质就在长,这是拿钱买不来的,是做美容得不到的。我就不是好看的演员,但是从不气馁。美国好多演员也不漂亮,但是可以胜任特别好的角色,就是取决于自身的艺术修养,心灵的美才是第一位的。’

“做人本身就是哲学,如果演员不懂得人,拿什么东西创造人物。要知道自己老几,切忌装蒜。在演艺的平台上表现真善美,而不是表现自己。

“刚到河北省话,上台演《红旗谱》,我饰演一老太太,想在脸上画皱纹,满脸画上道子,结果把自己画成了大狸猫,大伙儿一见都笑了场。”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

如果不是桂苓叔叔和我先生从里屋出来,我真想听吕中老师就这样一直谈下去。我多么想知道他们那个时代的故事,多么想再看看他们如何排戏,如何演出,如何喝着小酒,如何哼京戏。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朦胧之中灵魂出窍又回来,似我非我地晕着。只记着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吕中的讲话我不想删减,我甚至不想落下一个标点,因为这里有太多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我想让大家看的东西了。这才是无私的传帮带。

谢谢您!吕中老师!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书封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吕中——从小角色中走出来的大演员”)

    责任编辑:田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