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新书《土的声音》:像草一样倾听土的声音

丁杨
2018-05-26 09:13
来源:澎湃新闻

“那一天黄昏,我经过北京四惠交通枢纽,用我的‘爱疯四’拍下了一张图片,一望无际的车龙,看起来很光鲜辉煌,好像能看见每一个铁壳子里藏着一张焦躁的脸庞,被挤在高速路上,我管这个场景叫‘倦鸟’。但是我们真的能回到家里吗?这时候,我们的民歌该怎么唱?”这些文字出自民谣歌手苏阳的新书《土的声音》的序,其中的无奈和诘问好像在为那些与歌唱有关的文章收尾。

事实上,这样的情绪贯穿整本书,而问号背后,没有答案。序里写到那位宁夏海原的花儿歌手马生林,苏阳找到他的时候,老人家已是古稀之年。唱着“尕妹是牡丹花园里长,二阿哥是空中的凤凰”,子孙围绕,他边唱边拉着最小那个孩子的手——这个场景让奔着搜集整理花儿曲目去的苏阳一时恍惚,几乎忘了到那里要干什么。花儿与日常,如此自然地相伴相生,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关于探访几位西北民间花儿艺人的记录成为这本书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正如这种古老而根植乡土的音乐形式之于苏阳的艺术滋养那样不可或缺。苏阳十几年前已经意识到这些西北花儿老艺人和他们可资传承的曲目有怎样的意义与价值,他努力接近、倾听这从黄土中长出来的声音,但寻觅、拜访和整理搜集的过程由于种种原因并不容易。那些老艺人唱出的花儿和保存的曲目资料,可能远没有散佚、流失甚至永远消逝的多。《一次夭折的民间出版》中写到的为贺兰县花儿歌手王德贤筹划出版音乐专辑一波三折的故事,就是这种遗憾的生动记录。最终这个计划没能实施,苏阳的失落感与对老人保持世俗意义上晚年生活的尊重并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要做的事情,王老汉儿孙满堂,我给他们拍过全家福,贺兰山下,阳光照着他们的院子和金黄的玉米,孩子们笑着,让人觉得他们的生活是富有的。其实这只是他们生活的小插曲,也和拯救字眼没有关系”。某种意义上,苏阳行走在西北乡村所做的事情,和这些老人搜集、演唱以及编写花儿曲目异曲同工。这也是书中读着最意犹未尽的地方,还有那么多老人没有拜访,他们带着烂熟于心的花儿曲目,慢慢地消失了。

少年时代在西安读技校时接触到吉他的苏阳,和音乐结缘已经三十多年。这期间做过建筑工人、江湖艺人,组过乐队又解散,直到遇见西北的花儿,与他正困惑着的音乐走向不谋而合,成为此后创作的灵感来源和方向。书中写到在宁夏西吉酸刺村当书记的马少云,也是家存一摞子获奖证书的宁夏花儿传承人,他唱西吉版本的《十劝人心》给苏阳听,其中的《女贤良》部分,词曲经苏阳改编,就是那首十几年来常唱不衰、每每在演唱会上作为Encore曲目的《贤良》。从流传乡间经民间艺人吟唱的花儿,到登上各地Live House、户外音乐节舞台被苏阳演绎的“民族摇滚/西北民谣”经典曲目,就是这样诞生的。当然,吸收了西北花儿、秦腔养分的苏阳,有着那么多市井的、江湖的人生阅历,再到置身银川、北京、上海、台北、香港乃至纽约这些城市,见闻乡土与都市、传统和现代、荒凉或繁华的反差,逐渐孕育出一首首有着西北乡土传统印记又洋溢着时代气息和人性普世价值的民谣作品。在这些作品背后,他想要记录、表现的恐怕已不仅是西北、花儿、土地这些关键词。

自2006年从当时苏阳所属唱片公司“十三月”偶然听到一张非卖品民谣合集(内含《贤良》等曲目),随后又看过苏阳的专场、拼盘演出现场不下十次,《贤良》《像草一样》《河床》三张专辑听过无数遍,饶是如此,我仍然能从这本书中读到太多音乐之外的东西。就一本书的结构来说,《土的声音》有点散。不过这样的结构反倒和苏阳作为一位艺术家这些年来的创作走向乃至身份认同相契合。从民谣开始,从银川出发,苏阳的艺术触角越伸越长,演出履迹也越走越远。所以,翻开这本书,有种感觉,就像不小心推门而入一个话题发散又酒风浩荡、诚意满满的饭局。这里有对西北民间花儿艺人的探访,有作者对少年时代的回忆,也有走上音乐之路后的种种遭际,还有和中国台湾同行、海外学者的对谈。不同部分的文字,能够看得出作者写作时的心态。“田野调查”流露出急切和耐心交织,回忆少年时光则有酒过三巡谝起过往的血气方刚,记录音乐历程是带些荒诞、幽默和无奈,这些文字和这些情绪,一并构成了这本书在文本上的丰富性。像是几张拼图,放在一起就是一张苏阳唱片封面上的剪纸或皮影图案。这些文字哪怕不能呈现这位民谣歌手的全貌,那些西北花儿民间艺人采访记录、作者的成长往事、追寻音乐梦想的甘苦等等,也足够让欣赏苏阳音乐时偶尔好奇和疑惑的我找到这些生命力旺盛、风格鲜明、人文气息浓厚的作品的源头。

“像草一样/像草一样/我要带你呀去我的家乡/那里有很多人呀活着和你一样/那里的鲜花呀开在粪土之上/干枯的身子呀埋在地下哟”,这是苏阳的第二张专辑《像草一样》的标题曲中的歌词,这样意味的歌词时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连同他的文字,哪怕有戏谑调侃的地方,也还是时时带有悲悯,有悲悯之下的韧性和生命力。这自然不是一种不克制的、廉价泛滥的情绪,他所悲悯的,不是身世悲苦的流浪花儿艺人“瞎花花”,也不是青少年时代经济拮据、精神迷惘的伙伴,不是这些具体的故人和往事,或许他所倾注情感和为止挂怀的是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和那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赶不上时代脚步的人们,以及被有意丢弃或无心遗失的美好。

“你有再长的路/长也长不过它到白头/你有再黑的夜/照到亲人心里是白昼”(《河水南流》),音乐应该带给他力量和释然吧。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就像书中收入他在哈佛大学那场演讲的尾声说的那样,“我喜欢B.B.King的话,但如果我把吉他弹得跟他一模一样的话,对我来说是没有价值的,我得站在苏阳的角度去唱今天苏阳的生活,意义就在于今天、此时此刻、当下”。

    责任编辑:石剑峰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