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营造|广州泮塘:用“参与式规划”与社区共舞

黄润琳 芮光晔/象城建筑 整理:张君
2018-05-24 15:41
来源:澎湃新闻

我们都是毕业于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简称“台大城乡所”)。2016年毕业后,我们先后回到广州,目前在“象城建筑”中进行一些参与式规划设计的本土探索。

泮塘五约的项目是广州首批微改造项目之一。其设计部分由广州市城市更新规划研究院与广州象城建筑咨询有限公司共同承担。2016年9月,泮塘五约启动一期改造,内容主要为政府已征收的公房改造。2017年初,泮塘五约进入第二期的微改造准备阶段,涉及关于民生的公共服务设施的改善、公共空间的规划设计等。因此,自去年3月以来,我们在泮塘五约微改造的公共空间设计过程中进行了“参与式规划设计”的尝试。

为谁做设计

首先讲一些偏理论的内容。关于台湾的参与式规划设计与社区营造的脉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开始反思社会发展的诸多问题,1994年,台湾文建会正式提出“社区总体营造”的政策,以日本“造町计划”为蓝本,以“建立社区文化、凝聚社区共识、建构社区生命共同体的概念”为主要目标,强调由基层到政府、民众参与、社区自主、永续发展等运作原则与方式,培育和凝聚社区意识。

在此基础上,台北市于1999年提出“社区规划师”的培训机制,注重培养有志于投身该领域的热心人士,此后也逐渐扩展到其它县市。2000年之后,社区营造与居民参与在台湾已深入人心,形成了比较正面的认同与变化。

由于社会政治发展背景不同,台湾的经验无法完全复制到内地,但相似的文化背景,仍让台湾经验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同时,社区营造或参与式规划设计在具体操作上,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人力与财力,很难快速见效;台湾的“社区总体营造”是作为一项政策提出的,项目落地实施后,必须呈现出一套可被看见、量化、计算的结果。

因此,也这项政策的实施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很多时候,人们在追求那个看得见的效果,反而容易忽视一些看不见的对人的影响。

早年学习传统规划时,我(芮光晔)就在思考“为谁做设计”的问题。对人以及空间使用者的关注,恰恰是我想做参与式规划设计的初衷。

如何让居民参与

泮塘村,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是目前逢源大街-荔湾湖历史文化街区中的一部分。泮塘五约村紧挨着荔湾湖公园,地处荔湾区中山八路以南、泮塘路以西,至今仍基本保持着古村格局与风貌。

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北帝诞,是泮塘一大传统民俗盛事。藉由节庆为契机,2017年的农历三月三,我们首次走进了泮塘五约,通过全程跟拍节庆活动,尝试与这个社区建立第一步的信任关系。

泮塘五约村民们在传统节庆日里舞狮(本文图片均来自黄润琳、芮光晔)

但建立信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当社区规划师作为一个陌生人进入社区时,很容易遇到居民的冷落。在我们看来,参与式规划设计的第一步,不是让他们来参与,应该是我们去参与他们。所以,我们坚持每周每人至少去一次泮塘五约,通过持续的面对面访谈、集体沟通协商,走访街道居委、一线社工等关键人士,甚至在农贸市场前蹲点,最终梳理出该村的传统宗族体系、传统历史景观,同时挖掘村居生活的真实需求。

在村内征集空间规划设计的意见

不是单方面的说教,而是真正向居民们咨询,哪些是不妥的,哪些是需要补充的。在信任的基础上,我们逐步开展公众参与的活动,召集居民们举办了第一次茶话会、公共空间讨论会、照片展览等。针对公共空间、传统坏境、具体改造等问题,村民初期并不关心,但通过针对村内唯一完整留存下来的祠堂——李氏敦本堂的修缮设计讨论,开启了与村民共同参与讨论公共空间规划设计的大门。因此,我们能够与敦本堂的长老和族人,以及村内不同族群的居民,一同讨论商议修缮设计本堂的长老和族人,以及村内不同族群的居民,一同讨论商议具体的规划方案,并借祠堂讨论为契机,讨论村内其他重要的公共空间的规划设计。

泮塘五约微改造居民参与茶话会

在居民参与过程中,既有单对单的访谈,也有公开会议,但都不能避免一个问题:不同居民的想法不一样,甚至存在矛盾对立,该如何处理?我们觉得,越是意见不同,就更需要有一个公开化的过程他们收集不同居民的意见,写成便利贴,呈现在一个展板上,建立一个公开的交流机会与平台,让意见相左的居民们,能够直接明了地看到彼此的想法。

为什么需要公开化的过程?我(黄润琳)曾做过“一人一故事”剧场团员,在戏剧里,两个人对话很容易变成吵架。当有第三个人提出想法时,问题就会从一个单元的对立,变成立体的状态,从而有可能通过另一个过程去化解。

在此基础上,我们也尝试追问相反意见背后的真正动因。有些看似相反的意见双方,说不定不同意见的背后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的心理关切。例如公共空间内是否需要设置健身设施或公厕等方面的问题,有的人赞同,有的人反对;因此,并不是要处理赞成或反对的矛盾点,而是需要追问为什么需要,又为什么反对?追问后方知,也许反对的人并非不需要这些公共设施,而是担心管理问题。因此,“是与否”的对立问题,就转化为如何规划好管理的问题。

居民们关于空间设计和未来愿景的展板

此外,我们在与居民一年的接触聊天中,尝试复原了“泮塘五约历史记忆地图”,将最重要的传统仪式路径、历史遗产存放点等关键节点,落实到保护规划之中,保护其不受破坏。同时,也为居民们勾勒出一幅“泮塘五约未来愿景地图”,包括菜市场、公厕、食堂、卫生站、老人活动中心、展览体验馆和图书馆等等。

参与式规划,就是要创造像海潮一样的“潮间带”,让不同声音可以进来,并在里面共生。当然,我们也不是百分百只听居民的声音,最理想的状态下,专业者应该保持自己的专业判断,还要吸收各层政府部门、社会等更多利益相关方的意见,兼顾各方的协商沟通,才是真正的参与式规划设计。

互相滋长的文化关系

我们在收集居民声音、提出规划意见、创造沟通平台之外,希望激发更多居民关注公共事务,让居民们自然而然地萌生自主、自治的行为意识。

一次聚会上,老人家终于主动提出了希望展出老照片的想法,这也是我们一直所期待的。但我们却从来都没主动提出,为什么?如果是我们硬塞一个展览进去,当然也能做好,但我们如果走了,这个展览还会发生吗?所以,我们一直都压抑着这个想法,直到他们主动提出。接下来,从照片收集、方案设计,到展览布置的整个过程,我们都与居民们有商有量,大家最终拟定了一个既有创造性又接地气的展览形式。

村里的老人家搬出厚重的黑木板写展览通告

这次照片展览的形式与传统的不太一样。在每张展出的照片底下,都会有相应的问答与选项,但不提供正确答案。展出地点特意选择在村内的一处重要公共活动空间,平日里这边是老人家聚会打麻将的地方。当青年家长带着孩子来看展时,如果回答不上照片的问题,就会顺便请教在一旁打麻将的老人家。平时老人家都很少有机会与年轻一代讲述这些故事,这些问题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让老人将自己的记忆故事和生活经验,通过展览交流的形式,传递给下一代。

展出的照片

同时,我们还将先前与居民共同参与讨论的公共空间设计的方案模型,放在展览现场,趁着展览的热度,调动更多社区居民的参与和讨论,进一步检验与修正微改造方案。

图片展览现场

做活动是为了倾听各方声音,调动居民的主动参与。那么协助居民一起做“文创”又是为了什么呢?举一个“习成堂龙狮交换旗”的例子(交换旗是指舞狮时赠送村民或出狮拜访其他村时代表本村狮队的赠礼)。习成堂全名“习成堂颜馆”,是泮塘五约村内的一个武馆,由蔡李佛拳名师颜耀庭于清末民初期间所开设。每逢重大节日,村民便会舞狮庆祝,旗帜和锣鼓也会印有“习成堂”字样。

在此前的过程中,我们与老人家的关系比较密切,但也意识到,由于年轻人白天要上班,参与度并不高。如何吸引年轻人参与,了解他们的需求与想法呢?最后,我们找到了一个契机——龙舟模型展。

广州泮塘五约和佛山南海盐步,因四百多年前的一场龙舟赛,两地龙舟结契成为“父子”关系。为此每年端午,双方龙舟都会互相探望一番。为了将这个美好的结契故事分享给更多人,泮塘五约的老中青共同商议,捐出经费以制作这对“父子”龙舟模型,并举办隆重的庆典,对外展出。借此重要的时机,我们积极参与其中,并在展出当天主动拉近与年轻人距离。通过初步的认识与交流,我们建了一个年轻人的社区微信群。

有一天在微信群中,大家提议一起外出宵夜。通过一来二往的宵夜交流,大家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一次宵夜中,五约的年轻人提出了一个想法:希望我们能协助他们,一起设计一面习成堂的龙狮交换锦旗。我(芮光晔)虽然是规划设计专业,但对美工设计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对传统舞狮文化一无所知。因此,我就与习成堂的年轻人参与沟通,搜寻各种狮头的图案资料,反复修改与确认设计细节,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

我(芮光晔)第一次知道,原来狮头文化有这么多学问。做完交换旗的设计,我收获了一份出乎意料的喜悦。通过各种狮头的颜色、质地、花纹等细节的涵义,现在一眼就能看出哪个狮头是刘备、张飞、关羽,哪个是传统的,哪个是贵重的等等。

这次协助村民一起参与的文创设计,也加深了我们对地方知识的理解。“知识”其实有两种。第一种是专业知识,是一种系统化、抽象化的知识,通过现代教育获得的“专业”知识;第二种是地方知识,这是一种很难被系统化记录与描述的知识,是一种默会知识,通过身体力行的生活经验,才得以传承的“在地”知识。

实际上,专业者的抽象知识与居民的经验知识之间是断裂的;只有通过互相彼此的参与,才能把两种不同的知识沟通在一起,彼此共学——你先回应他关心的事,他才会愿意回应你关心的事,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

无论是珠江新城这类现代社区,还是像泮塘五约这种植根于传统的老社区,每一个社区文化都值得被尊重,传统和现代也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单独选项。我们做参与式规划设计,是希望在不同价值观的冲突或沟通中,让下定论的判断来得更慢、更谨慎,让彼此有一个渐渐适应与磨合的过程。

相对于参与式规划设计的过程,许多居民更关注的是具体的房屋拆迁和产权置换。我们常常会听到居民们对这些问题的反馈、抱怨。但实际上,无论是居民还是他们自己其实都明白,这些问题不易解决,我们只是负责设计,很多事情都不在我们的权限内。

未来,在相关空间设计落实后,居民们可能还会面临一些棘手的公共管理问题。这也是我们面临的另一大难题。毕竟,像“如何自主管理”这类问题,除了外界的帮助与促进,更需要的还是居民们在点滴之中形成的自觉意识。

总而言之,做参与式规划设计必定经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面临各种挫折与难题,也包括时间、人力与财力等现实因素的制约。我们一直都在尝试,希望创造一个过程,让彼此被看见,彼此汲取营养,形成一种不断流动、相互滋长的文化关系。

(本文根据4月22日广州栖枟讲堂的讲座《与社区共舞:参与式规划设计的本土探索》整理而成)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