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静安寺的老人,被河水绕开的石头

南音
2018-05-20 09:26
来源:澎湃新闻

她站在上海静安寺地铁站8号口的上行扶梯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轻飘飘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点绿色蔬菜。她不断扬起手里的袋子,试图阻止某个步履匆匆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就像河水碰到石头,人流在她面前自动分开,绕过她之后再汇合在一起。人们害怕碰到她,而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她想请人拎上她的蔬菜,把她送出地铁口。

接过那袋菜,我想顺手扶着她上电梯,却被她拒绝了。为了不耽误我的时间,她拖着受伤的腿,勉强走得很快。我很担心她因此摔一跤。

她大概七十多岁。我一次次在常德路和延安中路路口附近碰见她,有时在地铁站里,有时在地铁站外,有时在公交车站,有时我们都被裹挟在人群中,抢着通过高架下让人心惊胆战的绿灯。我不止一次送她回家。渐渐地,我知道她住在哪个小区,哪一栋楼,知道她住的楼层和房间号。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一种奇怪的敏感,也许是彼此对陌生人的恐惧,每次我们都装作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有这样的萍水相逢,我才开始留意静安寺周围的老人。

上海是中国老龄化最严重的特大城市,60岁以上老人在户籍人口中占比超过30%。尽管数以千万的非户籍人口平均年龄要低很多,但老龄化的端倪仍然随处可见。南音 摄

相对于地铁、街道、商场、咖啡馆、淘宝和郊外的新式小区,公交车、广场、超市、菜场和市区老公房才是属于老年人的。早上一过九点,上海的节奏就变慢了。不但年轻人上班去了,广场舞、大合唱、太极拳和功夫扇也大多散场,腿脚不便的老人们慢慢走出了家门。就像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他们看上去明显体力不支。

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城市见过这么多老人。不管是红光满面、腰肌比上班族还要柔软挺直的老人,还是颤巍巍好像随时会摔倒的老人。

有一些老人还在工作。我上班时,写字楼附近修车的老伯也推着三轮车出门了。三轮车上堆着修自行车的工具和配件。他穿着一条围裙,一条用旧衬衫改的、将近透明的围裙,穿着不合脚的鞋。他绝对超过八十岁了,娃娃脸上皮肤松弛,关节粗大,一言不发地推着车,走在延安中路上。有几次我伸手想帮他推车,但都被拒绝了。

他要去富民路,我要去陕西路,方向正好相反。看着他的背影,我领悟到生活是一场苦役,尽管终点在望。他高度的自尊让我诚惶诚恐,经常冒出如下念头:如果活到他这个岁数,我还有没有意愿和能力养活自己?

如此日复一日地相遇,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他永远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我把他看做一个象征,尽管至今没弄清他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这里被称作静安寺。围绕着金碧辉煌的寺庙,是高级百货公司、时装店、南京西路CBD、城市综合体,以及连接外滩与虹桥的交通干线延安路。静安寺四通八达,街道上永远人流不断,只是每个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玻璃罩子。交流的念头被阻断在罩子外面。

上海静安公园里聚集着大量消磨时间的退休男性。在上海繁华的市中心,这是不多的可供他们社交的场所。尽管广场舞受到热议,在这种公共场所却很少看到女性的身影,人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南音 摄

静安寺对面有一座小型市区公园,由一座人工堆积的土山、一个不大的池塘、一块草坪、一个小庭院和几组犀牛雕塑组成。地势低平并且有树荫的空间,整天被下棋和玩扑克的男性老人牢牢占据着。一年四季如此。附近的石库门里弄或老式公房小区里,晴天坐满了晒太阳的心脑血管病人,明显也是男性居多。

相比之下,女性只是承受衰老本身对活力和自尊心的侵蚀。上海女性的平均期望寿命超过84岁,比男性长4年,而且有望活得比男性更健康,生存质量更佳。但她们在哪里变老,几乎是一个谜。静安公园里看不到她们的身影。

一些落寞的、年事已高的人终日枯坐在公园里。有一天,其中一位指着草坪上的牌子,问我知不知道lawn和grass的区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种反应非常典型。社会身份变化会慢慢导致鸿沟,年龄、性别、职业、血缘,这些鸿沟从不同方向切割人群,最后每个人都被纵横交错的鸿沟隔离在核心家庭的孤岛上。即使在上海,谁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年龄结构不可逆转的变化,更无法评估这种变化的严重程度。年轻人还没有做好生活在老龄社会中的心理准备。面对陌生老人的搭讪,往往手足无措。

人们想用知识来克服交往困难,但在知识的层面上,老龄社会的深层内容也很难表述。经济学已经积累了大量文献,指出年龄结构如何改变经济:消费意愿下降,福利开支上升,创新动力不足。政治学一直关注年龄结构如何影响民主国家的选举结果。对亨廷顿和他的信徒而言,年龄结构即生育率,将决定文明冲突的方式和未来。但要解释时间体验和人际关系的演化,如何从内部分化和割裂社会,这些理论都明显不够用。

剩下的就只是一些街头邂逅式的零碎故事:老人无处不在,而年轻人听之任之,就像河水绕开石头一样,假装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